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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雪野无边

洪忠佩

长白山

“呜——呜呜——”

北方与南方的风是不一样的,最大的区别在于一个“硬”字。这一点,我在长春一出龙嘉国际机场就体会到了。风像冰刀,直接往脸面与头皮上刺。以至于我对“春城”的别称产生了错觉,似乎纷纷扬扬的雪成了一种假象。此时是2012年的12月下旬,正是西伯利亚极地大陆气团活跃的时候,意味着长春已经进入冰冻期了。

其实,我从南方出发,一路向北,雪是一道密令。

虽然,南方的冬季也有雪,但那与北方是两码事——前者是小家碧玉、欲语还休;后者则是大气豪放、粗犷壮阔。倘若,南方的雪野景象还称得上繁复的话,那北方的雪野景象就堪称极简了——白茫茫的一片,几乎失去了参照,一望无际。是风,让雪飘出了北方大雪连天的气派。长春、延吉、安图,一路奔驰下来,感受更为深刻。

进入长白山的公路,完全是在山林中蜿蜒盘旋,并没有想象中的好走。老徐既是职业司机,也是我的朋友,经常跑长白山一带,他小心翼翼地在积雪的公路上驾着车。车在慢慢地往前驶,满是“雪冠”的树林在往后退。想必,那“雪冠”之下是杨树、枫树、椴树、榆树以及红松与云杉吧。突然,前方冒出了两位牵着狗的行人,看狗的个头,我以为是他们狩猎的猎人。然而,与老徐一交谈,才知道我的猜想是错的——经他解惑,那牵着狗的行人是巡山的护林员,牵着的狗呢,是防护犬。

是呢,要是猎人上山狩猎“打狗围”,那就不是一只两只,应是一群猎狗了。再说,长白山一带的猎人还有一个标配,那就是猎鹰。

在我预习的功课里,长白山绵延一千三百多千米,起点在吉林省大黑山,而终点却到了黑龙江省大青山,是鸭绿江、松花江、图们江的发源地。我和董兄之所以选择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安图县上长白山,是因为可以直接进入长白山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诚然,长白山自然保护区拥有世界上最完好、最典型的森林生态系统,汇集了东北虎、金钱豹、梅花鹿、猞猁、马鹿、苍鹰、人参、东北红豆杉、长白松等国家重点保护物种一千多种。是的,在长白山“物种基因库”与“自然博物馆”中,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是类似于护林员与防护犬这样我认识的盲区呢。

“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这是此前我在《山海经》的一篇题为《大荒北经》的文字中读到战国时期记述的长白山。“不咸”是满语,“白色”的意思,不咸山即长白山了。想想,从三家分晋,战国七雄,到秦始皇统一天下,那是华夏历史上一个持久对抗的时代,我对长白山的归属已无从去厘清,但注意到在《辽志》与《金史》中,就开始有了长白山山名的出现。而当地史料称,汉武帝于公元前108年在东北与朝鲜半岛设下“汉四郡”(即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临屯郡),就在长白山北麓建立了“震国”。后来,到了公元713年,唐玄宗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长白山下的靺鞨部族就从此改为“渤海国”了(渤海国遗址在黑龙江宁安市与镜泊湖之间)。不承想,在长白山与长安之间,还有一条“朝贡道”连接,也就是后来人们所称的“东北亚丝绸之路”。

满族人一直视长白山为发祥地,这是无可争议的。“长白山发祥重地,奇迹甚多,山灵宜加封号,永著祀典。”康熙皇帝一道谕旨,封禁了长白山两百多年。

一般情况下,清代皇家的禁山都是从皇家园林与风水禁地考虑,比如:北京的香山、玉泉山,湖北的雾灵山等。而乾隆封禁长白山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呢,当然是属于后者了。《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对此就有记载:“(乾隆)十年奏准:额尔敏、哈尔敏地方附近禁山,其二道江,即额和讷音,关系长白山风水,未便令其刨采,严行饬禁。”文中所说的河流二道江,如果我没有猜错,应是如今长白山二道白河一带吧。显然,在乾隆之前,长白山的二道白河一带曾是皇家的参场。有参场就有人去挖,而满族人视长白山为发源地,他能不忌讳吗?尽管人心不古,但谁会冒着杀头与灭族的风险去犯禁呢?

风水,是人们对祖先与自然的崇拜与敬畏。从这一点看,乾隆当了皇帝,他心中的尊崇与敬畏并没有改变。

而我想到的是,康熙皇帝一道谕旨,又曾导致长白山多少原住民失业呢?

历史一如云烟,有的人与事已无从追寻。真正揭开长白山神奇面纱的,是一百多年前时任奉吉勘界副委员的刘建封——他带人深入长白山勘查,不仅绘制了第一张《长白山天池图》和一张《长白山江岗全图》,还把考察过程与所见所闻写成了《长白山江岗志略》。刘建封不愧是一位有才华、肯吃苦、敢作为的人,他深入长白山勘查的许多地方,等于是无人区。“余寻三江源,至河上坠马崖下,腹背受伤,危而复苏,露宿河边。休四日饮山羊血、虎骨胶始就痊……”当时勘查的艰难与遭遇的险境,可想而知。刘建封给长白山留下了地理的标示与第一手记录,而长白山人在安图县长白山文化博览城给他塑起了雕像。

很显然,我能够想到和梳理出的,只不过是长白山历史上一个粗线条的来龙去脉而已。

许是乘车时间过长,我的双腿都有些麻木了。没想到,在二道白河镇下车,双脚没有失重,人却打了个激灵。毕竟,是零下20多摄氏度的低温,风特别凛冽。好在,老徐预先联系了农家餐馆。隔着塑料与棉絮的二道门帘,室内室外等于是两重天。餐馆规模偏小,酒柜上却摆着大号直筒的玻璃酒瓶,内里装满了山参、灵芝,以及猕猴桃泡的白酒,颜色偏黄。还有一种是米酒,白乎乎的,如乳状,看去有黏稠的感觉。店主与老徐打招呼,直接、热情,分明老徐是常来常往的熟客。

老徐劝我和董兄尝尝当地的米酒,可以暖暖身子。我和董兄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说要赶着上天池,酒就免了。老徐转了转脖子说,若不是上山还有一段路,倒是想喝点解解乏。这样,只能改天再喝了。按理,这么冷的天,老徐连续在路上跑,是蛮累的,况且上了铁锅炖江鱼、烤肉、米肠、花生,都是下酒菜,我和董兄是应陪他喝点酒。既然老徐出于安全考虑,堵了嘴,也好。

店主好客,铁锅炖江鱼的锅边贴的烙饼是他免费送的。

银装素裹的街上,两旁都是新建的欧式建筑,显得空阔而冷清,最为醒目的是阿妈妮度假酒店、速8酒店。绿化带上呢,堆满了路上铲除的积雪。去天福街店堂找当地的老人聊天,是一件颇有意趣而暖心的事。原来,二道白河镇是与镇中的河流同名的,早在唐代以及辽金时期就有土著民生息了,如今民间还沿袭着“放山”习俗,人们进山采人参等活动都要祭拜山神,以及祭祀“老把头”孙良。老把头,是当地方言,意为采参的祖师爷。在过往采参人的记忆里,遭遇猛兽袭击的事时有发生。

采参人的命运是进不了地方志的,他们的人生故事只有在民间口口相传。本来,我想去拜访一位采参人,听听采参人鲜为人知的传奇故事,考虑到要去村里,以及整个行程的安排,最后还是割舍了。

想必,天福街街口那镌刻着各种书体的福字,也是一种祈福吧。

从二道白河去往天池,还有三十千米左右的路程。这条公路,等于景观路,风光优美,也是自行车越野赛道。相对二道白河镇在巨石上刻着的“长白山第一镇”,我觉得不妨以植物命名“人参之乡”“白桦之乡”,甚至“美人松之乡”,更为质朴、亲切。

过了山门上天池,乘车是要“倒站”的。倒站,是当地人的说法,也就是从安全考虑换乘。老徐呵着气,笑嘻嘻地说:“这下不用开车,可以放松了。”

老徐做事靠谱。本来,他是想去泡温泉的,想想还是不放心,就陪我和董兄上山了。

即便林区到处是“雪冠”,俯瞰依然可以分辨出分布的针阔混交林带。只是,越往山上走,山越陡峻,岳桦就变得低矮弯曲了,到处呈现的是黑白两色,一如铺展的水墨画。甚至,还有的山体看不到植物的迹象,都是覆盖着的积雪,宛如水墨画中的留白。有的地方,一脚踩下去,积雪的厚度有齐膝深。

有谁会想到,那白雪皑皑的天池,她的前身是火山口积水成湖呢!然而,我将要看到的长白山天池,还是刘建封一百多年前描绘的样貌吗?

天气不好,上天池的人寥寥无几。倒是山崖下温泉泉口在冒着热气,也聚人。与十元一张的长白山旅游地图相比,三元一个的温泉水煮鸡蛋算不上贵。何况,是在山上呢。我尝了温泉水煮的鸡蛋,既香又嫩。

趁歇息,老徐如数家珍:天池北侧有一条峡谷,也就是长白山天池唯一的出水口,当地人称作乘槎河。槎,在当地是木筏子的意思,民间传说从乘槎河乘木筏可以直上天河。而乘槎河的下游呢,就是我们原先经过二道白河镇看到的二道白河。再往下,那就是松花江了。

山上属于山地气候,还有垂直气候的影响,变化无常。风,一阵比一阵紧,雪开始“呼啦啦”地狂舞。风是野性的,疯狂的野性。逆着风,眼睛都很难睁开,何况还有漫天飞舞的大雪呢。在风口处,稍不留神,大风完全能够将人吹倒。

每走一步,都变得极其艰难。老徐苦着脸说:“遇到这样极端的天气,再不返回,恐怕要封山了。”再者,换乘车约定的时间是下午4点30分,也不允许我们往上走了。

去往一个地方,我都喜欢漫游。偏偏,天公不作美。我们止步于长白山海拔两千米左右,实际上离天池并没有多远了。董兄是摄影家,他用相机为我在雪野中留下了踽踽独行的背影。

第二天,风还是“呜呜”地刮,一阵比一阵紧;雪呢,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而上天池的车,却宣布停运了。

最终,我只看到了长白山叠嶂的雪峰,还是无缘目睹我国最大最高最深的高山湖泊——天池。

到了长白山,没有一睹天池的容颜,心中总是不舍。

离开长白山,老徐准备了长白山的蜂蜜,我和董兄都没有带。我只买了一块长白山火山浮石,褐色,椭圆形的,一如鹅蛋大小。

雪乡

一到雪乡,我就动了童心——想扔雪球、堆雪人,甚至倒在雪地上打个滚。

这是人的天性,似乎跟年龄没有多大的关系。

说实话,没有到吉林与哈尔滨之前,北国的风光曾给我无数的联想:雪野、雾凇、冰花、白桦林、红松林、雪雕,还有雪爬犁。然而,这只是文字或者影像给我的意象。

当我一踏上哈尔滨冰封的雪地,满目只有耀眼的铺展的白,以及风的凛冽与锋利,人就感觉像掉在了冰窖里一样。仿佛,那种美的意象在慢慢淡化。

越野车,像溜冰一样在牡丹江的公路上奔驰。似乎,车沿着新开通的亚雪公路越往雪山里行进,积雪就越厚,随时都有将车子堵在路上的可能。尤其,在山河屯一带,更是如此。路边的海浪河呢,颜色要比雪深,却根本看不到流水,只结着厚厚的一层冰面,成了名副其实的冰河。从哈尔滨到海林市双峰林场,也就是雪乡所在地,算起来只有三百千米左右的路程,张兄却载着我和董兄在路上几乎消耗了一天的时间。

然而,皑皑白雪覆盖下的雪乡,还是为我打开了一片秘境——雪韵大街与雪乡国家森林公园呈现给我的,完全是一个银装素裹的童话般的世界,还有梦幻家园的景象。而这种童话般的世界与梦幻家园的景象,是对成人开放的。

雪乡的夜,比我想象的还要来得早。

也就下午4点左右吧,天上的云团就压得很低了。风,带来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也带来了傍晚的暮色。那积雪覆盖下低矮的木屋,就像“雪蘑菇”。屋檐下,或是木柱上悬挂的玉米棒,以及积雪中疏密有致的木栅栏,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红白辉映,影影绰绰,仿佛有一种幻化的色彩在呈现,静谧、逸动,似有神性。而木屋窗户里微弱的灯光呢,无不透出雪乡人家的幸福与安宁。

置身其中,我和董兄都没有缓过神来。

张兄与董兄是战友,转业后自谋职业,在哈尔滨开了一家文化公司,他是既有几分豪气,又心细的人,在哈尔滨就预先订了酒店。刚放下行李,他就嘱咐我和董兄全副武装起来,重新买了帽子、围脖、手套以及保暖的护膝,并告诫我们,如果没有戴手套,千万不要在室外开门把,弄不好手就会粘下一层皮。张兄是位有心人,晚饭安排在当地的林农家里,让我和董兄体验到了坐在炕上吃饭的滋味和氛围。

就在我们享受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还有玉米锅贴饼这些美味的当口,还有三五成群的客人上门订餐,店主忙得不亦乐乎。听食客聊天,有好几位晚上住宿还没有着落。

果然,夜里雪花在漫天地飘,气温还在不住地下降,据说已到了零下30摄氏度左右。而人们的激情呢,却在急剧地上升。或许,一个个把自己裹得像粽子,在雪韵街上跺着脚呵着气,“嘎吱嘎吱”地在雪地里溜达的旅人,还有在雪乡广场溜达的人们,都和我一样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只为体验一下冰天雪地,看一看夜幕下的梦幻家园,以及传说中天堂的样子吧。想必,每一朵雪花里,都藏着一个纯净的故事吧。在雪乡的夜里沉浸、憧憬,倾听雪花的飘落,甚至给家人打一个电话,把看到想到的雪乡景象告诉他们,不失为一件快乐而有意义的事。想想,大自然的神奇、风与雪的魔法、林农家的火炕、香甜的柴火饭,对于每一个进入雪乡的人,都是一次纯净质朴的美丽邂逅。

我想,无论是谁,只要进入了雪乡,都注定在雪乡有一个不眠之夜。

木屋上升起的炊烟,让冰点中的雪乡有了温度。那是清晨,天刚蒙蒙亮,一栋栋低矮的“雪屋”,像一朵朵巨大的蘑菇生长在雪地里,一片银装素裹。风雕琢出的冰玉,晶莹剔透,百态千姿,宛如童话世界中的景象。

雪乡人家的木屋,不仅低矮,而且门和窗户都是双层的,主要是为了抵御风寒。木屋屋顶上的积雪呢,起码有一尺多厚,屋的四周都被积雪包围了,木栅栏只现出一半的身影,整个木屋就像陷在积雪中。零下20至30摄氏度的低温,我的尼康相机按钮不知什么原因被冻住了,根本无法拍照,我却情愿冻着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试,生怕错失了眼前梦幻般的美景。然而,手都冻麻木了,还是无济于事。

这时,雪韵大街开始热闹起来,人们争相一睹雪乡醒来的神韵。晨曦中,我有幸看到了没有退场的星空,目睹了宛如蘑菇的“雪屋”上袅袅升起的炊烟。那场景,一如留白的水墨,素雅而灵动。

雪乡,无疑是姓雪,名字也朴素。那种静美,会让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进入“中国雪乡”碑刻下的雪乡街口,就是雪韵大街。雪屋、雪地、雪人、雪橇、牧羊犬、马车、冰糖葫芦,还有圣诞老人,让雪街上流淌一路的笑语欢声。如果说,先前我在哈尔滨中央大街吃着马迭尔冰棍观赏圣索菲亚教堂,能够领略到一种异域风情,那么在雪乡坐马拉爬犁,抑或狗拉雪橇到雪场滑雪,甚至徒步林海雪原,都不失为全新的旅游体验,清新、刺激、愉悦、欢畅,有一种回归自然的感觉。木屋、火车头以及牌楼告诉我,雪乡就是原来的双峰林场,这里的人们从砍木头卖木头,到保护生态卖雪野风光,这样破茧化蝶的转型历程,一同融入了雪乡的记忆之中。同时,林农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改变,开餐馆、旅馆以及土特产店的多了起来。显然,我在雪乡看到了林农毛绒帽下灿烂的笑脸,还有介绍雪乡风物时的自豪。想想,雪乡一年之中有六七个月吧,到处白雪皑皑,到处冰雕玉琢,逶迤的山体都是矗立的雪峰,一片片树木都是如梦如幻的雾凇林,这自然的杰作,是何等的壮观,世人对此又有着怎样的神往啊?

我到雪乡的时候是挨边2012年12月底,也就是当地人称观赏雪乡的最佳时期。实际上,天气说不上晴朗,但也没有遇到那种雪随风刮的大场面。雪,是雪乡的核心要素。而风雪,成了雪乡景观的代名词。雪乡处在黑龙江省海林市一个叫张广才岭的地方,海拔最高的骆驼峰有1235米。据说,由于日本海暖湿气流和贝加尔湖上空的冷空气在这里交锋会面,每年冬季就会形成大量的降雪,积雪多的时候有两米多深。是自然与风的画笔,完成了雪乡的雪原长卷。

想想,长春、长白山、哈尔滨、牡丹江、雪乡,一路走来,雪貌似一样的,可前后能够感觉到雪的纯度是不一样的。进入视觉的雪乡雪野,洁白、静美、苍茫、神圣,层层叠叠地铺展着林海雪原的北国风光。雪乡的雪不仅晶莹,黏度还特别好,多年前就已经成为国家级的滑雪训练基地。我虽然没有看到国家滑雪运动员的专业训练,但朝觐了此地就油然而生一种自豪。

山野冰封,处处雪飘。在雪乡,只要你有兴趣,就可以堆雪人、滑雪圈、打雪仗,甚至可以驾驶雪地摩托在雪地林海忘情地驰骋。当然,也可以放开嗓子忘情地歌唱。在雪乡,“穿林海,跨雪原”,不管走到哪儿,一路上的新奇与惊喜,让我心中少了一分世俗,多了一分浪漫与诗意。

是的,这是一片纯净之地。雪乡的雪,沉浸在时光里。而我行走在雪乡,对静美与静心也有了新的认知。董兄沉浸于美景,忘了给尼康相机“保暖”,相机电池也“罢工”了,他是一脸的遗憾。

我觉得,喜欢一个地方,不需要太多的理由,雪乡也是。我想,若是以后要带家人去旅行,雪乡无疑是必去的地方之一。因为,雪乡洁白、晶莹、纯净、宁静,甚至灵魂都可以皈依。

张兄为安全起见,考虑到不走回头路,他选择从雪乡回哈尔滨的路程是长汀、海林、亚布历。下山的路,坡度大,弯道多,张兄一路小心翼翼,全神贯注。意想不到的是,越野车刚驶出雪乡,也就是老雪乡公路路段,车子像失去了控制,滑出了路基。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越野车已经滑到了田里。好在,车子速度不快,公路与田只隔一米多高的样子,且有坡度,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即使越野车是雪地轮胎,四轮驱动,要想从田里再爬上一米多高的公路,也是不可能的事。张兄明明知道是徒劳的,一发动车子就打滑,还是接连试了几次。

本来,路上来往的车子就不多。陆陆续续有几辆轿车驶过,有的停下,降下车窗看了看,想帮忙也想不到法子。而有的车子呢,生怕有什么事,直接没有停下。

我们三个人站在雪地里等了好久,终于等来了一辆货车。听说我们要付费,货车司机急了,瞪着眼说:“你们要是付钱的话,我就不拖了。出门在外,谁不会遇到个难事呢?”话音刚落,他就从驾驶室里拿出了一捆钢索,把一个索头给了张兄。货车有力,稍一拉钢索,就慢慢地把越野车拖上了路面。

临走,张兄给货车司机留了手机号码,说是有机会去哈尔滨,一定请他喝酒。

“嘟嘟——”“嘟嘟——”汽车喇叭有了回应,就算是致谢告别了。

听到这种特殊的告别方式,我心里暖暖的,熨帖。想必,董兄也是。

北极村

从哈尔滨向漠河进发,去北极村实现寻北之旅,是我和董兄北方行程的最后一站。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告知我们,由于天气原因,航班延误了。

航班延误,是个折磨人的事。等于说,必须等在候机室,哪儿也去不了。我和董兄等得无聊,就拿相机翻开长白山与雪乡的照片,各自看了,又交流着看。这也是一种回味,可以养眼。至少,比邻座的乘客一个劲地嗑瓜子强。话又说回来,遇到航班延误,乘客只有顺从的份。不然,又能怎样呢?

哈尔滨到漠河,是从黑龙江的南面往北飞,航程要三个小时左右,结果呢,在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就耽搁了两个多小时。我和董兄出漠河古莲机场,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结果错过了开往北极村的最后一班班车。可是,从漠河西林吉镇去北极村还有八十多千米,唯一的办法只有租车了。一路上,最为明显的是白桦林到混交林的变化。

说实话,我最早知道北极村与漠河,还是通过迟子建早年刊在《人民文学》的中篇小说《北极村童话》,以及后来她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北极村的景象与鄂温克女酋长,还有驯鹿,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实际上,地处大兴安岭林区的漠河,与内蒙古自治区额尔古纳市毗邻,称得上是中国年轻的县份之一,在20世纪80年代初才设县,七万多人口却分布着汉、满、蒙古、朝鲜、鄂伦春等十七个民族。原先,漠河一直归大兴安岭地区的呼玛县管辖。如今,还是属于大兴安岭植物区,据说其境内有野生植物八千余种,白桦、红松等蔚为大观。

途中,出租车司机几次向我们推荐去观音山,我和董兄都没有多大兴趣。想想,观音菩萨在信士心目中是慈悲和智慧的象征,她的庙宇金身在南方是较为普遍的,而在北方,尤其是最北的地方还有观音山,塑观音菩萨佛像,应是当地从发展旅游的角度去打造的。再说了,顺路去看观音菩萨的道场,也缺乏诚心与仪式感。想必,那观音山的白桦树,远远超过了参拜的众生。

出租车司机得不到应允,悻悻地,就不说话了。

北极村的初名是漠河村,相传在一百五十多年前才开始有居民居住。北极村是中国大陆最北端的临江村落,与俄罗斯阿穆尔州的伊格娜思依诺村隔江相望。隔的这条江,便是中俄的界河——黑龙江。其实,黑龙江是汉语的叫法,从金代开始才有这样的称谓,满语里叫“萨哈连乌拉”,而蒙古语则称“哈喇木伦”。实际上,《山海经》中称黑龙江为“墨水”。而黑龙江的源头呢,可以溯源到大兴安岭的额尔古纳河与海拉尔河。

我和董兄到达北极村江边,已经是傍晚时分,看到江面上白茫茫的,全部冰封了。冰面很厚,即使有载重的汽车开上去都可以。我不禁突发奇想,在如此厚的冰面之下,江里的鱼儿会不会难过,又是否会影响它们的游弋?毕竟,北极村是高纬度地区,我在江边站久了,人已经开始冷得发抖。是的,是那种彻骨的冷引起的颤抖。

要说北极村如何冷呢?冬季零下30至40摄氏度是正常的,最低还有零下50多摄氏度,是能够冷得冻伤耳朵与下巴的。好在,我和董兄有了长白山与雪乡的历练,面对天寒地冻已经多了几分从容。

老苏在江边开一爿便利店,木板房,低矮、破旧,堆满了食品烟酒。柜台上的木盒里,还摆着形状大小各异的绿松石、玛瑙石。到了店里好一会儿,除了我和董兄,一个购物与溜达的人也没有见到。

但生意的清淡,并不影响老苏的淳朴热情,他听说我们是从南方来的,还没有吃晚饭,说他家就开餐馆,正好晚上可以一起喝一杯。

北极村是省级自然保护区,老苏夫妻都是林场职工。几年前,他们把自己的住房腾出来开了餐馆。他家木楞房的门口,还堆着粗大的原木,一段一段的,截面上满是裂纹,极具沧桑感。趁着他们备菜的空隙,我翻了一本搁在桌子上的摄影集,不仅有一年四季的林区景色,森林日出,黑龙江的源头风光,村庄晨曦,农家院雪景,还有雪野马拉爬犁与神奇的北极光,一幅幅都是瞬间的定格,质朴而绚丽。那林区春天的姹紫嫣红,秋天的斑斓缤纷,都是我未曾见识的。尤其,那秋后的树林,像升向天空的烈焰。

江水煮狗鱼、卤猪肘子、酱牛肉、泡菜炖粉条、三鲜馅饺子,大盆大钵,都是老苏所谓的家常菜。天寒地冻,即便平时不喜欢吃肉的人,都会对肉亲近起来。因为,吃肉可以补充身体的能量。想想也是,我和董兄在北极村行走,还需要去考虑一天能够消耗多少卡路里吗?有时,大快朵颐也是一件很爽的事。

一个人的率性与豪情,从讲话与喝酒中都能感觉得到。无疑,老苏就是一个率性与豪情的人。他说,现在北极村的居民大部分都办起了餐馆、客栈,比以前吃“木头饭”强多了。不然,家里两个子女接连在外地上大学,很难应付得过来。他边敬酒边叫我们尝一尝江里的黑斑狗鱼,说只要你们在北极村,就可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就是想去北红村、乌苏里浅滩,他也可以带路。

许是无缘,许是天气原因,我和董兄并没有看到所谓的“白夜”,也就是极夜现象。

天刚破晓,老苏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他说天气晴朗,要带我和董兄去看大型的雪雕。

放晴,空气清透,天空呈现深蓝色,几朵白云好像是生成的,在悠悠地飘。雪呢,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十分晶莹。在老苏的引领下,我和董兄远远地看到居民区的屋顶上有一层炊烟在飘荡。一转眼,就看到了北极星广场边的雪雕作品。

雪雕作品的主题是八骏。而骏马奔腾的姿势,与徐悲鸿的奔马还是有所不同的。有了马,不,应是有了一群马,广场与江边似乎变得无比宽阔。稍微走近了,那马仿佛是奔驰的、嘶鸣的,好像鬃毛都已飘起。八骏的雪雕作品,连同基座有一层楼高的样子,比一面墙还宽。我伫立凝望着,脑中油然晃过了一个成语——过隙白驹。可惜,雪雕作品的主创者不在现场,本来我想问他创作驰骋骏马的素材是新疆昭苏的乌孙马血统,还是俄罗斯马血统。不然,很难表现出骏马锋棱瘦骨与追风的神采。

刹那间,我静静地凝视应是对主创者由衷的敬意吧。

在雪雕作品前,许多旅人的神情是不一样的——赞叹的、欣喜的、惊讶的、疑惑的,都有。尽管神情不一,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大家都在忙着拍照,生怕错过了美丽的景象。

往往,在人们的潜意识里,雪雕作品是容易融化的。然而,人们却忽略了自己是身处高纬度的北极村,一个月,甚至几个月,雪雕作品都不会消融。

旅人是流动的,雪雕是静止的。光影下,我却恍惚听到了骏马的响鼻,还有一阵又一阵由近而远的马蹄声。

恰恰,我对北极村建设者煞费苦心营造的北极星广场、金鸡之冠雕塑,甚至诸如最北点的“我找着北了”,以及各种书体的“北”字石刻等人造景观并不感兴趣。当然,像我这样的人只是个例,或者是极少数。而大多数的旅人,还是热衷的。

好在,广场边不仅有“绿色通道”直接通往江边和林区,随着木栈道走,可以去认识樟子松、黑桦等当地的植物家族,还可以去遥望大兴安岭的七星山。在我对植物的认知里,只要有风雪的地方,树的身材相对是矮小的,虬盘的,而北极村的白桦、樟子松,却出乎我意外,它们都长得一梢线,笔直的,钻天地往天上长。

前方,高高地矗立着一个瞭望塔,钢筋水泥的,显得与村庄建筑和周边环境格格不入。无论从观光,还是摄影的角度出发,若是能够选用当地原住民木楞房的材质,搭建一个木头的瞭望塔,那该多好。然而,这是否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抑或是一个人内心构筑的景观呢?

路边,是北极村综合文化站与大兴安岭漠河北极天象青少年科普教育示范基地,牌子挂着,门却是锁的。如果时间充裕,我想请老苏做向导,徒步去北极村一百多年前通往胭脂沟的江上驿站,去看看原始森林的雪景,去感受一番北极村的前世。

然而,老苏告诉我,若徒步去看胭脂沟江上驿站和原始森林,起码要花上一天的工夫。即便是要行走,他还顾及我和董兄身体是否扛得住严寒。等于说,我们只能在北极村停歇半天,也无法徒步去看原始森林了。

有时,人在旅途,若有所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哦,我虽然去过广东、海南,还没有机会去中国最南的南海曾母暗沙,却一路向北,到了北极村。北极村邮局,应是中国最北的邮局了吧。离开北极村时,我去邮局给家里每人寄了一张北极村的风光明信片。

洪忠佩 江西婺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发表散文、小说等作品三百多万字。作品散见《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散文》《芳草》《西部》《文学界》《鸭绿江》《四川文学》《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黄河文学》《星火·中短篇小说》《创作与评论》《散文(海外版)》等,多次获奖并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等多种选本,出版《影像·记忆》《婺源的桥》《松风煮茗》等多部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