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清早,刚下完今年的第一场雪。地上有些滑,天上雾气很大,整座北京城像罩在磨砂玻璃里,灰蒙蒙一片。我要赶早班飞机到上海,在街口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出租汽车。这种天气,的哥的姐们不愿意早早出门了。
好不容易从十字路口拐过一辆红色的夏利,浑身泥水,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一伸手,停在身边。上得车来,司机年龄和我相差无几,一脸铁灰,满眼倦意,却很爱说话。三句话说完,知道我也曾到过北大荒,立刻来了情绪,说你是富锦的,我是密山的,离得不远!其实,离得挺老远的,一到了北京,北大荒再远的地方也变得近了,而我们彼此仿佛也老相识一样,近乎了许多,越说越透着亲近。
他的话越发稠了起来。这辆夏利,是他三年前花了9万块钱买来的,这价钱不便宜。不过,不洒这点儿血,车能买来,出租车的各种证弄不来,也是白搭。干了11个月,他就把车钱赚了回来。在北大荒,他开五十铃;回北京,他就开始开出租;车比老婆跟他时间还长,开得自然很油。“原来在出租车队时,大家就管我叫‘车虫儿’!同样一辆出租,同样是人开,会开不会开,赚的钱差老鼻子了!”他回头冲我一笑,露出几分得意。
应该感谢北大荒,让他心不设防,对我很是信任。其实,后来我就明白了,那只是我的自我感觉良好罢了,他是昨天溜溜开了整整一天一宿的车,昨夜里下雪,要车的人特别多,他舍不得放下赚钱的好机会回家睡觉,车轮子一夜愣没停。他是怕自己犯困,和我说着话别让眼皮合上,我不过是他一杯提神的速溶咖啡。碰上这样的司机,就像面对一台跑了电的收音机,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大概我是个挺好的听众,这家伙的话像加大了油门换了挡,告诉我好些开出租的司机,手里都有几个“鸡”。我问他手里有几个“鸡”管什么用?他说管用大发了,你把客人拉到“鸡”那儿,酒店老板得给提成;“鸡”需要回家或者“上班”了——说到“上班”,他冲我狡黠地一笑说,BP机一呼你,你去拉她,这是拉您这样客人不一样的钱!要不就是把他们一起拉到个僻静的地方,嫖客对我说你去抽根烟歇会儿,让我给他们腾地方放炮,少两张100块钱的票子,我不干呀!
我故意问他:“你这不成了‘鸡’的专车了吗?”他嘿嘿一笑:“半专车!”我说他:“你够有两下子的!满北京城这么多人,你就能认出谁是‘鸡’,谁是找‘鸡’的!”这话他听得格外入耳,格外得意,对我说:“不是吹的,开着车,站在路边打车的,我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干什么的,那‘鸡’挂像儿。谁要票,谁不要票,一眼也看出八九不离十,像您一准是要开票报销。”
像吸了大麻一样,他越说越来情绪,我趁热打铁问他:“你手里有几个‘鸡’?”“我?四五个吧。”“那你怎么为她们服务?”“拉着她们往嫖客那儿跑呗,要不就是拉着嫖客往她们那儿跑,配对儿玩呗!”
他说得那样轻松,比他手里握着的方向盘还要轻松,好像玩小时候过家家的游戏一样开心。在这样见多不怪的生活里,人们已经干脆把开塞露当润肤霜公开往脸上抹了。
他已经说得刹不住闸,满嘴跑火车。这个看起来雪后初晴干净清新的城市,竟藏着这么多肮脏,他挣来的大部分钱竟也是这样脏的钱。他很得意,而且和这些脏同流合污,是如此肆无忌惮。望着车窗外雾沉沉的天空,我的心也沉沉的。莫非我们城市的发展,必然要带来这沉渣泛起吗?莫非钱真不是东西,为了钱可以将良心和肉体一起出卖?莫非我们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没有了什么恒定的道德标准和价值体系?蓬随风转,将高尚、美好、圣洁,沦陷于一片污浊之中,丹柯和荆轲的赤红的心已经风化成了化石,而我们的心只会向金钱摇起一面投降的白旗,我们却以为是以前一直引以为骄傲的红旗?没插遍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国土,先把我们自己的心插得个千疮百孔?
我有些厌恶他,凭自己的本事挣钱,只要那钱干净,挣多少都不是坏事。不干净,就是一张票子也让人觉得他脸上染上了污点。我问他:“你是不是有时也玩一把?”他说他可不干那个。我嘲笑他:“是怕得艾滋病吧?”
他没觉得什么,大概这样话他听得太多了,他回答得惯性般直爽:“那倒不是,这帮‘鸡’万一折进去,一交代和谁干过这事,把我也交代了出去,划不来。没我这事,她们折进去是她们自己的事。而且告诉你,一般这样的‘鸡’,我只拉她们三个月。三个月以后,换人!”他的确是个“车虫儿”,润滑油不仅润滑了他的车子,也把他的脑瓜润滑得转动飞快像风车。
正说到这儿,他腰间的BP机吱吱响了起来。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掏出BP机一看,他戛然一下把车停了下来,对我说:“对不起,您得另打一辆车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一个‘鸡’呼的我,要我到她家接她……”不说这还好,为了接“鸡”,我就得下车另找一辆车,这是什么道理?
我拒不下车。
相持好久,他以为我要赶飞机,准不能和他较劲,不敢打持久战。“您就耗吧,耗到飞机起飞,看您怎么办?”他给了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说:“即使飞机飞走了,你也得把我拉到飞机场!”
看我态度坚决,他又来了软的:“我求求您行了吧?我这是和人家约定好的,一呼我,我就得去接人家。我不要您的车钱了行不行?我再倒找您点儿钱行不行?”
我依然不下车。我为什么要下车?为了让他去拉“鸡”?“鸡”就这么重要?“鸡”要上她的“班”不能晚点,比我的飞机要晚点还要重要?人们的轻重、黑白、美丑、善恶、缓急、上下,哪个该珍惜,哪个该鄙夷,哪个该拿在手里,哪个该踩在脚下……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颠倒了位置?我知道我人微言轻,没什么本事,既管不了那些“鸡”,也管不了他以后接着再拉着那些“鸡”和嫖客去赚他的肮脏钱,但我现在坐在他这辆夏利车上,我就是不下去,起码在我的面前你这次别想得逞!
平常,我不是个好惹事的人,有时候还睁一眼闭一眼有事绕着走。那天,不知中了什么邪了。把我赶下去,去接“鸡”,我怎么都觉得受了侮辱。这年头,还没到“鸡”比人贵的份上吧?也还没到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份上吧?人一到了满不吝的时候,谁拿你也没办法。
他望着我,我不望着他,把脸转向车窗一边,望着窗外。时间就这么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雾茫茫的天,沉沉地压在头顶,似乎没有一点晴的意思。
这家伙到底沉不住气了,是真着急了,最后掏出北大荒这张王牌:“大哥,看在咱们都在北大荒插过队的缘分上,您让我一把……”
北大荒这棵树上什么虫都有,雨后长蘑菇,也出狗尿苔。这时候,北大荒也不能让我动心。而且,我严厉地对他说:“我告诉你,你的出租汽车的证件就挂在这眼面前,号码和你的大名就在这上面。你可以不怕我去告你,可我告诉你我是写东西的,你要再耽误时间不开车,我请你想想后果……”
大概这后一句话让他含糊:“您是记者?”
我说:“你不是一眼就能认准人吗?”我给他打了个马虎枪。看来写东西的人,还是记者最管用,要说是写小说写散文的,就瞎掰了。
我已经忘记具体僵持了有多少时间。反正,最后他把车还是开走了,一直开到机场。下车前结账,他指指计价器上闪动的红色数字,跟我要这么多钱。我只给了他一半:“路上耽误的那些时间,我没跟你要求赔偿损失,你还跟我要钱?”他没有办法,苦笑一声:“今儿我算是遇到鬼了!”然后一打方向盘,拐了个弯,飞快地把他这辆浑身泥水脏兮兮的夏利开跑了。
那天,我没赶上飞机。待我匆匆跑进候机厅,服务台前挂着本来我要乘的那班航班的牌牌早已被摘走,飞机已经起飞了,害得上海的朋友一通好等。
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