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是唐宋古文名家,《朋党论》更是他散文中的名篇,历来受到赞誉。然亦有持异见者。今人有多种欧阳修散文的选本未加选取,有的论者更认为《朋党论》的观点是“错误的”、“荒谬的”,因为它有助宗派意识之恶性膨胀等等,所以仍有加以探讨之必要。窃以为若仅就文章而言,《朋党论》也许还可以找出其他不足之处,但却不能简单地把它否定,其受到诟病之处,亦还有待作进一步的辨析。
首先,应该重视此文写作的背景,这一点,史有明确的记载:
初,吕夷简罢相,夏竦授枢密使,复夺之,代以杜衍,同时进用富弼、韩琦、范仲淹在二府,欧阳修等为谏官。石介作《庆历圣德诗》,言进贤退奸之不易。奸,盖斥夏竦也。竦衔之。而仲淹等皆修素所厚善。修言事一意径行,略不以行迹嫌疑顾避。竦因与其党造为党论,目衍、仲淹及修为党人。修乃作《朋党论》上之。[47]
也就是说,此文的起因是“庆历新政”时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革新派受到保守派的攻击,“竦因与其党造为党论”,诬之为“朋党”,欧阳修乃写了这一篇答辩文章。据此,则必须明确,欧阳修此文的目的,不在于鼓吹“朋党”的合理性,而着重点在对论敌所加这顶帽子的回击。正因为如此,我们就很容易会看到:《朋党论》的中心,不在阐述“朋党”的功过和是非,更未自认为“朋党”,全文所着力之处乃在于君子与小人之辨。所以文章一开头就说: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文章接下来的一段中心论点,乃在进一步发挥、阐释君子与小人之异同:小人所好者为利禄财货,他们为此而“暂相党引以为朋”,若伤害了这个利益,“虽其兄弟亲戚,不能保”;君子追求的则是道义、忠信、名节,以之事国,同心相济,并始终如一。在此立论的基础上,文章又归结到人君必须强调君子与小人之辨上来:“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在立论之后,文章又举了从传说中的“尧之时”直到前朝的“唐之晚年”四个典型事例,说明它们兴亡治乱的原因,最后又回到他最初的立论上来:后人都“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因此,文章的立论、根据、结论都是围绕着这个中心来撰构的,而未论及“朋党”之事,更无后人强加给他的所谓“君子有党”之说。
由此,我们也可看出此文在行文上的几个特点。第一,此文名为《朋党论》,却未在“朋党”二字上做文章,而是在辨析“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说明它们之间的原则区别。而“朋”与“朋党”应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朋”是同类、同群的一批人,是由信守、奉行同一道义而形成的一个群体,是“自然之理也”,而非为了一己私利的目的而纠合在一起的“朋党”,这与孔子提倡的“君子群而不党”[48]是一致的。这从欧阳修的举例中也可看出。欧阳修曾引“《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之后曾有阐释说:“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这里所说的“三千人”,实际囊括了周武王时“举其国之臣”。这正说明这种“朋”乃同心同德的一群人,并非后世之“朋党”。因为“朋党”一定是有与之相对立的另一(或多个)“朋党”,既然周武王时“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那么,哪里还能找得出人来另结为与之相对立的朋党呢?
第二,此文毕竟也提及了“朋党”一词,但只有两处。而这两处又说了什么呢?其一处是在文章的开头:“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从其语气来看,这里是点破了今天也有人在说这种东西,但希望人君不要去管它们,只是要分辨君子与小人是最重要的。这里实际上是委婉地批评了“竦因与其党造为党论”之说的那班人,而要求皇帝不必去理睬他们。这也就说明了欧阳修自己是不会去提倡“朋党”的。第二处在说了舜善用皋、夔等二十二人之后,提出“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则意在说明这二十二人也不应被视为“朋党”,只是君子之朋而已。
由以上分析可知,被后人标题为《朋党论》的这篇文章,乃是欧阳修写给皇帝看的,目的在回答保守派强加给他们的帽子,他希望皇帝不要相信这种谰言,不要把他们“目为党人”,要像舜那样“不疑而皆用之”。欧阳修根本就没有承认他们是“朋党”,自然,也就谈不上提出“君子有党”了。
尽管欧阳修并未提出“君子有党”,也绝未认可自己有一个朋党,但后来的反“朋党”论者却硬把这一罪名强加在他的头上,并把他作为始作俑者而痛加诛伐,如清代的雍正皇帝就可作为这方面的代表,他在其《御制朋党论》中竟说:
宋欧阳修《朋党论》创为异说,曰君子以同道为朋。……朋党之风至于流极而不可挽,实修阶之厉也。设修在今日而为此论,朕必诛之以正其惑世之罪。
雍正皇帝出于维护封建专制,害怕朝廷出现“朋党”而致君权旁落,因而极其憎恶“朋党说”,这是不足为奇的。问题却在于历来认为北宋以来出现了一股“朋党论”的思潮,却未认真辨析他们之间的异同,而至今仍笼统地说“范、欧等人提出‘君子有党论’”。[49]其实却并非如此。北宋以来,的确是不止一人有过可以称为“君子有党论”的言论,如北宋初年王禹偁就作过《朋党论》,其中就有“君子之党”、“小人之党”[50]的说法。后期的秦观也作过《朋党》上、下篇,其开篇就说:“臣闻朋党者,君子小人所不免也。”[51]可是这两人所处的时代,又恰恰一前一后,和“庆历新政”的这一批人挨不上边。而欧阳修未有“君子有党”之说已如前论,至于范仲淹虽也有这方面的言论,但具体又是如何说的呢?史亦有载,在回答宋仁宗的提问“自昔小人多为朋党,亦有君子之党乎”时,范仲淹回答说:
臣在边防,见好战者自为党,而怯战者亦自为党。其在朝廷,邪正之党亦然,惟圣心所察尔。苟朋而为善,于国家何害也。[52]
这里也只是说到朋党的客观存在,而未正面说到自己有朋党,所强调的也是要“察”——即分辨“邪正”,其实也是区别君子与小人。这和欧阳修的观点是基本一致的。这里还可一提的是深受欧阳修器重的苏轼,他政治上是属旧党,却也写过一篇《续欧阳子朋党论》,此文重点正如他在文末点明的:“愚是以续欧阳子之说,而为君子小人之戒。”[53]说明在苏轼的眼里,也认为欧阳修的《朋党论》实为写君子与小人之辨,只因意犹未尽,故又“续”之耳。同时代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司马光,他是熙宁变法时旧党的首领人物,有趣的是他也写过一篇《朋党论》,而且他一方面指出朋党之患是“自古有之”,同时又大讲君子、小人之不同:“夫君子、小人之不相容,犹冰炭之不可同器而处也。故君子得位,则斥小人;小人得势,则排君子,此自然之理也。”[54]读了以上诸家之论,我们不由会感到,这些都打着《朋党论》招牌的言论和文章,与其说是在论朋党,还不如说是都在论君子与小人。这一从孔夫子就开始了的重要论题,在这个时候又如此地热火起来,究竟是什么原因,不也是一个更具实质性的论题吗?
综观以上各家之说,欧阳修之论是不足以与“君子有党”之说挂上钩的,只是由于欧阳修文章的地位和影响都处于特别突出的位置,因此尽管他并未提出“君子有党”,更没有承认自己有党,而深恶臣下结帮聚党以至危及皇权的雍正,未加细辨而拿欧阳修作替罪羊来威吓他的臣下,是完全不奇怪的。我们今天却不应顺着这条思路走下去。
我们认为欧阳修写《朋党论》的目的不在于鼓吹“朋党”或“君子有党”,而在于君子与小人之辨。除了从文章本身可辨明之外,还可从欧阳修之为人得到答案。欧阳修是一个典型的儒家传统君子,他为官洁身为公,不谋私利,为人耿直,嫉恶如仇,所以深受小人嫉惮而加以排挤、诬陷,但他却毫无顾忌,不避阱险。仁宗景祐三年,范仲淹遭贬,尹洙、余靖等上章论救,也遭贬谪,当时左司谏高若讷在朝中缄默不言,却在背后非议范仲淹,欧阳修乃奋笔投书高司谏,怒斥其“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55],真“可谓有君子之勇”[56]。欧阳修在朝中刚正不阿,风节凛然,被贬地方也备受百姓爱戴,滁、扬二州皆曾为他立生祠;他年过六十,即曾六次上疏乞退而不允,他的这种人格,曾受到当时人众口一词的称颂。如曾巩说欧阳修:“公在庙堂,总持纪律。一用公直,两忘猜昵。不挟朋比,不虞讪嫉。独立不回,其刚仡仡。”[57]苏辙在指出欧阳修写《朋党论》的背景后也说:“公性疾恶,论事无所回避,小人视之如仇雠,而公愈奋厉不顾。”“公性刚直,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及在二府,士大夫有所干请,辄面谕可否,虽台谏论事,亦必以是非诘之,以此得怨,而公不恤也。”[58]这就难怪这样一位文章道德独步当时的人,在当时是如何受到大众的景仰了:“及其释位而去也,莫不冀其复用。至其请老而归也,莫不怅然而失望。”[59]而当其去世消息传来时,“天下学士闻之,皆出涕相吊”。[60]试问,这样一位封建社会不可多得的道德君子,除了为反击小人的诋诬而论及朋党,又怎会去营私结党,做出像内侍蓝元震所攻击的“以国家爵禄为私惠,胶固朋党”[61]的事来呢?自然,又怎会去“创为异说”,写文章鼓吹“朋党”呢?苏轼说:“欧阳子曰:‘小人欲空人之国,必进朋党之说。’呜呼,国之将亡,此其征欤?”[62]可见,欧阳修对“进朋党之说”者的动机是看得极严重的。在此情况下,他自己怎么还会去搞朋党呢?自然,苏轼是同意欧阳修的看法的。
了解了欧阳修之为人及其遭际,尤其是他本人遭到了“朋党”攻击,那么他向皇帝提出君子与小人之辨这一命题,就不仅是可以理解,同时还是十分必要的。而且从文章学的角度来看,这一论说又是十分巧妙的,它借用了攻击者的题目,而转换了内容,从而揭示出了问题论争的实质之所在,从这里表现出了作者敏锐的思想和作文的高超技巧。此文历来如此受赞赏,恐怕是与此有关吧。
封建政治生活中的朋党活动是一种客观存在,它由来已久,在欧阳修写《朋党论》之前就十分普遍,此后也是继承了这条道路而历代争斗不息,这是封建社会的政权性质及其他社会原因所决定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与欧阳修写《朋党论》并无联系,把责任推到欧阳修身上完全是愚庸之见。其实,雍正皇帝也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目的在于警吓他的臣下不要搞朋党。
君子与小人也是由来已久的社会客观存在。小人是危害国家、社会的蠹虫。搞朋党的人固然可以称对方为小人,但在没有朋党斗争之时,小人也是存在的,也是应受到谴责的。孔夫子自然不是搞朋党的,他的《论语》中就有大量君子、小人之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大概也没人说他是搞朋党的,他以一生丰富复杂的政治实践经验,也对君子与小人之辨特别警惕。他在有名的前《出师表》中就鲜明地告诫刘后主:“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这里的“贤臣”自然也就是指的与小人相对立的君子。可见区分清楚君子与小人而分别对之采取不同的态度,对国家、政治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它也可以说是儒家一种传统的进步思想。欧阳修的君子与小人之辨,可以说就是继承了这一进步的思想传统而来的。苏轼对欧阳修之说,似乎觉得意犹未尽,他写的“续”论确实是将欧阳修的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有更深刻的见解。而从欧、苏两文的内容都可说明他们的《朋党论》之命意所在。当然,皇帝总是昏庸的多,许多时候,他们总是乐意“亲小人,远贤臣”的,其中原因苏轼的“续”论中有很精到的说明:
君子以道事君,人主必敬之而疏。小人唯予言而莫予违,人主必狎之而亲。疏者易间,而亲者难睽也。
苏轼还说到,在君子与小人之争中,往往“小人者必胜”。何则?
君子者不得志则奉身而退,乐道不仕。小人者不得志则徼倖复用,惟怨之报。此其所以必胜也。
从苏轼的话不仅可以看出往往“小人必胜”的缘由,而且可悟出,真正的君子是绝不会搞朋党的。
君子与小人,不仅在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存在,今天也仍然存在,而且同样影响甚大。读欧阳修、苏轼的文章,在今天仍有很大的警醒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