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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他来拜望刘三姐

时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春日近午

地点:成都某大学宿舍区传达室外

人物:来客,年近花甲

传达室师傅,五十岁上下

其他

(来客走来,师傅在传达室门外迎上。)

——你找哪个?

——刘三姐。

——啥子?

——来拜望刘三姐嘛!

——刘三姐?你开啥子玩笑!那头街上去!

——啷个?

——电影院在那头街上!要看《刘三姐》往那头!

——我来拜望你们宿舍里头的刘三姐嘛!

——我们宿舍里头?我做这儿门房三年了,哪个住户不晓得?没有刘三姐!

(二人争执中,有从里面来传达室取报纸信件的,师傅就跟他们发牢骚。)

——看嘛,有来找刘三姐的!

(取报纸信件的就端详来客,并发议论。)

——刘三姐不是电影里的人物吗?

——传说人物,广西的,不是我们四川的。

(来客并不与住户对视,却仿佛另有一人在旁,与其对话。)

——是撒,那电影《刘三姐》《阿诗玛》,那阵子不都给打成毒草了吗?怎么?你脸色这般难看!啊,明白了,你当年冲锋在前,大批判主力啊!

(又有进出的住户路过传达室,不禁驻足围观,来客又仿佛面对一个小姑娘。)

——妹崽,看没看《刘三姐》呀?《阿诗玛》也要看啊!香花啊!看了心灵美!

(又仿佛跟另一出门的人打招呼。)

——忙啥子啊?去开会?好撒!多开好会啊?哪个会最好?现而今,最好的会是哪个?

(仿佛指挥一些人笑着应答。)

——当然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哟!

(围观的人增加很多,师傅急了。)

——你扯啥子啊!你究竟来做啥?

——我来拜望刘三姐啊!

(人们发出笑声,有一人恍然大悟。)

——哎呀!你莫是王永梭啊?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正是。

(那人向大家介绍。)

——他是谐剧大师王永梭啊!这两年到处鲜花重放,《刘三姐》《阿诗玛》这些老电影重现银幕,我们四川的各种曲艺,像道情、清音、金钱板、荷叶……都又恢复了,王永梭他发明的谐剧,又回到舞台了!

(人们鼓掌,笑,传达室师傅也笑。)

——原来你是个名演员!啷个不早说撒!

(却又迷惑。)

——你跑到我们这儿演谐剧?你啷个回事啊!

(来客坦然。)

——就是来拜望刘三姐嘛!

(围观者议论纷纷,忽然,来客朝正挽菜篮要进门的一位胖妇人大声招呼。)

——刘三姐!

(那满头白发的妇人驻足,细端详,认出,喜出望外。)

——永梭啊!哪阵风把你吹来啰!

师傅与其他人才明白,果然里面住着刘三姐,而谐剧大师确实是来拜望这个刘三姐的。

被王永梭唤作刘三姐的,就是我的母亲王永桃。那天以后,传达室师傅不知把那天的故事跟多少人讲了多少遍。母亲那时跟我在成都一所大学任教的四哥一起住,后来我接她来北京住,她讲起这一段,总忍不住地笑。

我的父母祖籍都是四川安岳龙台场,那里刘和王都是大姓,两姓婚配习以为常。母亲在王家永字辈的女性里,大排行第三,不仅同辈人都唤她三姐,一些长辈,也这样唤她,她嫁我父亲后,人们就都把她唤作刘三姐。1961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彩色电影一公映,我就是热心观众之一,也曾跟母亲开玩笑:“快去电影院看你自己呀!”她也笑道真该去看,却总“驾不起事”,改革开放以后才在电视上看到。

王永梭这个堂舅,比我母亲小十来岁,从小就有表演欲,抗日战争时期,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从南京迁往四川江安,王永梭赶去报考,在考官们面前,他表演了一个自编的《卖膏药》,那时报考戏专的考生云集,竞争十分激烈,王永梭说不好“官话”,有些考官不知他所云,他很紧张,表演不能松弛,效果更大打折扣,初选落榜。但考官们最后综合评估,觉得那个表演《卖膏药》的后生还是有潜力的,最后才补录了他。入学以后,他消化所学到的戏剧知识后,凭悟性,发明了谐剧。不需特别的舞台,任何空间皆可演出,演员仅他一人。有别于四川单簧那种曲艺表演,更不是北方的单口相声。虽一人表演,却又不同于独角戏。独角戏或仅塑造一个人物,或一人换演几个人物,谐剧却是以一个化装好的固定身份性格的角色,通过巧妙的表演,不仅塑造出一个特定的令人笑中有悟的人物,又通过这个角色和若干虚拟的角色的互动,辐射出世道人心,引出观众更多的笑声与联想。

最初王永梭发明的这种表演形式,他自己定名为“拉杂剧”。在一次欢迎新学员的联欢会上,他把一再打磨的“拉杂剧”《卖膏药》拿出来献演,这次不说“官话”,就用乡音,也不再紧张,尺度把握十分得体,演出中笑声掌声不断,演完更赢得持久的热烈掌声。那时的江安戏专大师云集,校长是余上沅,教务主任曹禺,校长助理吴祖光,授课的有洪深、黄佐临、焦菊隐、陈白尘、应云卫等,这些大师对王永梭的创造大为赞赏,曹禺说:“其实这就是白描。”白描在文学、绘画中都是最难最需要工力的,在戏剧中更不简单。洪深说:“这戏幽默诙谐,很好地反映了社会现实。但叫做‘拉杂剧’不雅。”后来在恩师们的启发下,他把自己开创的这一品种正式命名为“谐剧”。

那以后,他创作热情一路高涨,先后创作演出了《扒手》《黄巡官》《赶汽车》《开会》《喝酒》等一大批谐剧,赢得大批观众,有的媒体赞誉他为“东方卓别林”。上世纪五十年代及改革开放后,他又创作演出了《在火车上》《打百分》《结婚》《自来水龙头》等剧目,并培养出弟子沈伐、凌宗魁、涂太中、景雯等人,使谐剧成为能绵延流传的独特剧种。

母亲提起他来感叹:“出夔门晚啊。”早年四川人出川闯世界,多从水路,过三峡,出夔门,是跨出盆地拥抱开阔的标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门大开,八面来风,那时北京的文化圈,津津乐道的是西方现代派、后现代主义,文学界的时髦风气是引入意识流、时空交错、魔幻现实,戏剧界呢,有了小剧场演出,我的一个朋友翻译了荒诞派戏剧《秃头歌女》,另一个在艺术院校执教的人士就立刻拿去让学生排演,那以前他们已经排演过《等待戈多》。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上演布莱希特的《伽利略传》,饰演女主角的演员那时跟我很熟,说她还是倾心于俄罗斯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派,对于强调间离效果的布莱希特的表现派无论如何还是觉得别扭,我们也谈到梅兰芳所代表的,除体验派、表现派以外的世界第三大表演体系——写意派,梅兰芳上世纪三十年代曾到苏联访问演出,那时体验派的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丹钦柯,以及电影大师爱森斯坦、普多夫金都还健在,正巧那时候开创表现派戏剧体系的布莱希特也在苏联,据说他们看了梅兰芳的表演,全都惊呆了,山外青山楼外楼,原来在中国早有一种他们没见识过也不曾想象到的戏剧表演体系奇峰高耸!那时京城文化圈近乎狂热地希图获得各种新奇的艺术营养,我和一些人士几乎天天要进行相关的沟通,就在那种氛围里,有天那指导学生排演《秃头歌女》的人士惊惊咋咋地跑来问我:“你能弄到票吗?”什么票?我一头雾水,原来是,戏剧家协会请来了演谐剧的王永梭,内部观摩,开始不怎么引人注意,一场之后,大为轰动,几个顶尖级的剧院和艺术院校,都抢着请王永梭去演谐剧,那人士曾听我提起过有个成都的堂舅是演谐剧的,所以找上门来,其实王永梭来京并没联系到我,我还想倒腾到一张票呢。因为那时候我正好要到日本访问,也来不及去联系王永梭,等我从日本归国,他已经返川,但他的谐剧在京城戏剧界引出的轰动,余音还频频灌入我的耳朵,那位指导学生排演《秃头歌女》的人士,正辅导一位学生排演王永梭的《自来水龙头》,他对我说:“谐剧把体验派、表现派、写意派熔为一炉啦!”我不知道王永梭的戏剧意识是否达到那样的高度,而且这位人士一贯惊惊咋咋,到日本看过能剧、狂言演出,又说发现了世界第四大表演体系,艺术家惊惊咋咋是常态,语不惊人死不休正是艺术评论的妙谛。不管世人对王永梭的褒贬如何,母亲对他的评价我以为是最中肯的:“他演得好,是因为他脚底板总踩到泥巴上。”最近看到一个资料,相声大师侯宝林生前让侯耀文专程到成都去拜王永梭为师学谐剧,侯耀文学回后在北京表演过《自来水龙头》等剧目,也充实了他自己的相声表演功力。现在深受观众欢迎的北京德云社班主郭德纲,所拜之师中,侯耀文是重要的一位,不知郭德纲是否从侯师傅那里间接获得过王永梭谐剧的滋养。

母亲1988年去世,永梭堂舅1990年谢幕,他会到天堂去拜望他的刘三姐吗?弹指间又过了二十多年,四哥前几年也走了,四哥刘心化作为票友在舞台上演出过梅派折子戏《二进宫》《大登殿》《二堂舍子》,他和永梭堂舅共同语言最多,惟愿他们在天堂里仍能拥有戏剧之乐。三十多年过去了,在四哥住过的小区传达室出现的“有人要拜望刘三姐”那“美丽的误会”一幕,仍有人偶尔提起,并忍俊不禁。

2017年7月28日 温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