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母亲还在世,跟我住在一起。
一天我外出了,下午忽然有人敲我家门。母亲开了门,门外站着个戴眼镜的大高个儿。母亲告诉他我不在家,什么时候回来说不清。他说是我的朋友,问能不能进去等等我,母亲就请他进屋了。
来人叫章仲锷,是我们在北京出版社好几年的同事。我刚调到北京市文联当专业作家,他仍留在出版社。出版社在1978年创办了《十月丛书》,1979年获得刊号,双月刊。我和章仲锷都参与了《十月》的创办。我去当专业作家了,他仍是《十月》抓稿子的能人。他跟母亲说,他来,是跟我约稿。母亲听说他是编《十月》的,便格外热情。我得到的《十月》,每期母亲都精读。她常常坐在藤椅上,读到兴浓处,抬起眼,跟一旁伏案写作的我叹道:“好生动啊!”我便会问她读的是谁的作品,有一回她就说是林斤澜的《膏药医生》,我惊讶,林大哥的小说,我打趣称为“怪味豆”,好多人觉得朦胧难懂,没想到母亲却是林大哥的知音。那一天,章仲锷来,母亲就跟他夸赞《十月》,章仲锷没想到寻找作者,竟遭逢热心读者,两个人就没有了陌生感。
章仲锷问母亲,心武又在写什么呢?母亲笑眯眯告诉他:“可不是又在‘鸡啄米’,好像刚写完个中篇小说哩!”我那时候,还是用笔在稿纸上写作,母亲把我的书写,形容为“鸡啄米”。章仲锷竟等不及我回家,问母亲:“他那新小说放在哪儿呢?”母亲诚实地告诉他:“就在书桌抽屉里。”章仲锷就问:“我能取出来看看吗?”母亲点头,他就打开抽屉,很容易地取出了我写出的一摞稿子。他说,他就一边读稿子,一边等我回家。
那时候我居住的单元非常小,是个没有厅的小两居。作为书房的小间只有六平方米。刚够放一张书桌、一把写作木椅、母亲的单人床、床边一把藤椅。大间有十五平方米,既是我们夫妇和儿子的卧室,也兼饭堂和客厅。不过在那个年代,我三十几岁的人,能分配到那样的单元房,已经很心满意足了。大间里有长沙发,一侧有落地灯,章仲锷就坐在沙发上,看我那新写成的中篇小说。作为老辣编辑,他看稿子既快又细,既跟着审美感觉走,又不时有理性的专业判断。那个中篇小说有七万五千字,那样的篇幅,若翻译为拉丁系的外文,足能印成一本书脊不瘦的单行本,实际上西方的某些长篇小说也就是那样的规模。章仲锷静悄无声,时间不断推移,我却仍未回家。母亲过去观察,章仲锷打开了落地灯,在光圈里全神贯注地看稿。母亲不禁唤他:“我要做晚饭了,你吃了再看吧。”章仲锷刚好看完最后一页,站起来说:“伯母,谢谢你,我这就告辞了。心武回来你告诉他一声,这稿子我拿走了!”母亲紧张起来:“那不行啊!心武好像还不打算投出去呢,要不你就再等等。”章仲锷竟把那摞稿子装进了他的包里,跟母亲说:“心武回来您跟他细说端详,他不会怪罪的。”那一天,章仲锷竟如此这般地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
那一天我在外面吃晚饭,天黑透才回家。母亲把章仲锷擅自拿走稿子的事告诉我,开头我有些气急败坏。面对奔八十的母亲,怎忍向她发作,责怪她没把稿子留住?就不免腹诽章仲锷一番,你为《十月》抓稿,也不能“王老虎抢亲”般粗暴啊!那时候妻子经常要去北城照看我的岳母,儿子也还在那边上学,那晚她带着儿子比我回家还晚,听了我的抱怨,她倒有句明白话:“一定是老章觉得你写得好,所以要拿去《十月》发,怕你再投别处。”
那时候一般文化人家里也都没有安装座机,打电话一般都是使用公用电话。我想下楼到自行车存车棚的公用电话那里,打电话给章仲锷家那边的公用电话,跟他兴师问罪,但一时又找不到他家那边公用传呼电话的号码。
那一晚有些失眠。那个中篇小说虽然确已完稿,自我感觉不错,但总觉得拿出去未必合宜,是写北京闹市区杂院居民因居住空间狭隘而引发的家庭矛盾,立意还不在提出社会问题,而是想探索人性。想放一放,或者加进点亮色,投出去才比较能讨好、讨巧。但是每次复读自己写下的文字,又总觉得现在这个文本已经形成了“一棵菜”,往上再“刷漆”,会导致败坏。
那一晚就想,即使仲锷老兄觉得写得不错,担任《十月》主编的苏予大姐能支持这个文本吗?会不会提出让我“刷漆”的修改意见?
苏予大姐比我长十六岁,确有大姐风范。修长的身材,秀丽的面容,朴素的装束,一接触便令人觉得气度不凡,尤其是那文雅的谈吐,精辟的见解,宽容的精神,更足令我佩服,而特别令我感动的,是她能以睿智的眼力,瞬间窥透你心中的繁难,而且能迅疾为你排忧解难。我是在《十月》上任分配到那个小单元的,那时候许多比我工作年限更长的兄姊辈同事,都还没有住进单元房,我却得到特殊照顾,这当然是大喜事,但我在搬迁前跟苏予大姐叹了口气:“要是我还在中学教书就好了!”她立刻懂得我在叹息什么,就是我搬家缺乏劳动力,我教过的那些学生,那一年大多数还在农村插队或在生产建设兵团当军垦战士,还没有回城,那时候还没有搬家公司,出版社的人士多数比我年纪要大,靠我自己和弱妻幼子,喜迁新居竟有些困难,她便立刻对我说:“心武你别发愁,我儿子正好能帮忙,他很强壮,他再招呼他几个哥儿们,你那点家当,他们保证给你一一搬动到位!”
搬家那天,果然是苏大姐的儿子招呼上几个哥儿们,给包了圆,当他们把大立柜摆放在我指定的位置后,我问:“累了吧?”苏予儿子抹着额上的汗,坦率地说:“当然累啊!这楼没电梯,您在最高层五楼,楼梯拐弯又不好过……”不过他把整个单元看了看以后,笑道:“累得值啊!羡慕您呀!我家什么时候也能搬进有卫生间和厨房的单元房啊!”我这才知道,那时候苏大姐一家也还住在平房杂院里。
那晚我辗转反侧,不断揣想,如果过几天章仲锷将那稿子送审,苏予大姐能容纳吗?她若提出若干修改意见,我能遵照修改吗?
过几天?章仲锷他才不要过几天呢,后来知道,他当晚从我家出去,没有回自己家,顾不上吃晚饭,就直接骑车去了苏大姐家,进去就说:“心武这篇比《如意》还好。建议马上发稿。把已经编好的弱一点的稿子抽下来,发头题!”他要苏予当晚就审稿,因为,实际上第二天,那期《十月》就要下厂了。
《如意》是我发表的第一个中篇小说,责任编辑正是章仲锷。那一期的《十月》还刊发了宗璞的《三生石》和刘绍棠的《蒲柳人家》。这三个中篇小说在中国作家协会的优秀中篇小说评奖中都被提名,最后《三生石》《蒲柳人家》获奖,《如意》落榜,有权威评论家指出《如意》弘扬人道主义“站位不高”,因此我写章仲锷拿走的那个中篇时,就总有个“站高位”的压力砸在笔端,但最后我还是决定以良知和良能站位,从容书写。但完稿后犹豫再三,没有马上投出。
后来知道,那一晚,苏予大姐竟接受了章仲锷的建议,在她家住的杂院平房里,连夜通读了我那七万五千字的中篇小说,并且第二天上班就签发了,安排在头题。
那就是我自己珍爱的中篇小说《立体交叉桥》。
苏予任《十月》主编时期,发表出很多受到读者欢迎的作品,获得国家级奖项的作品也很不少,引出争议的作品也很有一些,也有若干效应比较冷寂但从长远看是值得刊发的作品。
我不知道苏大姐在《立体交叉桥》的终审稿笺上写了些什么。我离开《十月》以后和她见面次数并不太多。1984年我正写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钟鼓楼》,期间海军部队作家闵国库为《十月》提供了一次到海军部队参观访问的机会,那次苏予率队去了,我得到邀请也欣然前往。记得那次住进营房,还到潜水艇内部进行了参观。在海边散步时,我和苏大姐有了比较深入的交谈。记得我问起她审读《立体交叉桥》的感受,她告诉我:“那一晚我读完以后,心里很难过。”
那一晚她心里很难过!
多年以后,我写了一篇散文《心里难过》,近来网络上出现了多个声频,录播的有正式的电台,也有自媒体,我今年推出的《刘心武文粹》第二十五卷就以《心里难过》为书名。我在这篇散文里写道:“不是愤世嫉俗。不是愧悔羞赧。不是耿耿于怀。不是悲悲戚戚。是一种平静的难过。”我想,苏大姐在那一晚,她心里难过,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芸芸众生,是一种大悲悯的情怀。那种情怀,是与古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吁求相通的。深知“人们到处生活”,“谁也不容易”,“展拓生活空间应与展拓心灵空间同步”,这是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应有的品格。正是因为《十月》创刊伊始,就确立了它接地气的站位,苏予作为首届主编,怀有对最普通的个体生命的尊重与悲悯,而诸位同仁也达成了共识,齐心合力,才奠定这本双月刊的基本审美追求,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立体交叉桥》引出了当时主流文学批评家的批评,认为“调子”不明亮。《如意》毕竟还在中国作协的中篇小说评奖中被提名,《立体交叉桥》连提名资格也没有。但也有知音。当时在日本进行学术交流访问的复旦大学美学家蒋孔阳教授,在那边读到了刊有《立体交叉桥》的《十月》,不久也听到了针对这个作品“调子灰暗”的批评,他就写出长文,表达他对《立体交叉桥》的审美感受,为《立体交叉桥》的“调子”辩护,并将他的文章在《上海文学》发表出来,引起注意。2008年上海文艺出版社请人编选了《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没有获得过奖项的《立体交叉桥》被收入了“中篇小说卷”,蒋先生评论《立体交叉桥》的文章也被收入“文学理论卷”。2011年出席南国书香节,在一场活动中我正好与陈丹青坐在一起,他说,刊有《立体交叉桥》那期的《十月》出来没多久,他就去美国,当时怕行李超重,携带的物品一再做减法,但是他还是决定带上《立体交叉桥》在飞机上重读,他当时实在喜欢这个作品,他是从那期《十月》上,单把《立体交叉桥》那一部分撕下来带着的。而我最重视的则是林斤澜大哥读完《立体交叉桥》后的简短评语:“这回你写出个纯粹的小说了。”
前些年,章仲锷老兄病故。前些天,又惊悉苏予大姐仙逝。两个支持过我创作《立体交叉桥》的伯乐竟都离世。我现在还在想,苏予大姐为什么没有提出任何修改意见,就直接把我那个作品签发并放在头题呢?很后悔跟她在海边散步时,并没有这样向她提问。
只记得,她对我说,那一晚读完我的手稿,她心里很难过……
2016年5月6日 温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