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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恕字终身可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忐忑地敲开冰心家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位儒雅的男士,后来知道,他是冰心的女婿、吴青的爱人陈恕。我虽然从1960年就尝试散文写作,那一年写成《丁香花开》一文,投给《人民日报》副刊,被刊登了出来,但后来写得最多的还是小说,也以小说创作成名,到那回去敲冰心家的门,对于出版小说,还有自信,检索二十来年的散文,选编成了一个集子,把这些散文拿去付印,多少有些怯阵,于是就想拜访冰心前辈,希望她能抽工夫翻阅一下,给我些指导。冰心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后来我把这个集子命名为《垂柳集》,冰心慨然为我作序。《垂柳集》的出版,特别是冰心为其作序,大大增强了我写散文的兴致与信心。于是我的写作除了栽种小说树,也栽种散文随笔树,近二十几年更增添了《红楼梦》研究树和建筑评论树。

记得那天尽管我怕占用冰心过多时间,考虑到她已过八十高龄,不能让她太累,几次告辞,她却都真心挽留,我们一老一少聊得非常尽兴。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经晦暗,我再告辞,她才让吴青送我出门,这时我发现,在不大的门厅里,已经放下一个很大的木盆,里面灌了半盆多冒热气的水,陈恕蹲在盆边,用手试水温,我们目光相接,他解释说:“准备给爹洗澡。”我不禁深深内疚,实在告辞得太晚了!吴青送我出门,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微笑说:“娘喜欢你。你再来啊!”

那时候冰心和吴文藻伉俪所居住的,是中央民族学院的一栋旧楼,虽然分配给他们的单元房在那个时代已经算很不错的了,有设有抽水马桶的卫生间,但洗澡仍然不具备现代化条件,我完全可以理解。那时的印象,陈恕真是个贤婿。

后来我一度处境不大好,自觉形秽,很长时间没有去拜望冰心,结果冰心给我写信,说“可惜我不能去你那里,我的电话××××××,有空打一个电话如何?”我当然马上打去电话,在约定的时间,去拜望冰心。那时候旧楼已经改造为新楼,冰心的住处宽敞多了,卫生设备当然也完全现代化了,只可惜吴文藻先生已经去世享受不到了。吴青陈恕在门边迎接我,告诉我老人家那个下午只约了我一个人。冰心和我单独聊天。那天她对我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她详细询问了我家里的情况,告诉我亲人们要相濡以沫、共渡艰难。后来我知道,冰心和文藻先生他们也曾遭遇困境,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吴青、陈恕,以坚韧不破的亲情维护,最后迎来乌云散去、晴阳和煦的改革开放。吴青热情直爽,陈恕冷静含蓄,跟他们家交往更多的舒乙告诉我,陈恕在他们家中的作用不啻定海神针。

再一年秋天我去,冰心跟我聊完,唤过陈恕,让他把人家刚送的头等大闸蟹挑六只让我带回家跟亲人分享,那些大闸蟹被暂时放置在卫生间大澡盆里,陈恕去拣,我走过去说:“不用给我那么多!”细看,其实一共也就十二只,陈恕的脊背对着我,弯腰拣肥大的,说:“娘说给几只就给几只。”

冰心去世五年后,我忽然接到来自爱尔兰驻华大使馆的请柬,是为庆贺陈恕先生与周珏良先生共同主编的《爱尔兰文学名篇选注》出版举行酒会。《选注》共收录有四十五位爱尔兰作家的作品,涵盖了从十七世纪末直至当代的爱尔兰文学发展历程,特别是十九世纪末爱尔兰文艺复兴以来的作品,如叶芝的诗歌,格雷戈里夫人、辛格和奥凯西的戏剧等经典,同时也独具慧眼地收录了希尼、卡尔等当代爱尔兰作家的作品。爱尔兰文化、体育及旅游部部长约翰·奥多诺休先生亲自主持了该书的首发式。酒会上,我见到陈恕,祝贺他学术上的杰出成就。说实在的,我那以前只知道陈恕和吴青都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后改名北京外国语大学)任教,并不清楚陈恕原来是中国数一数二的爱尔兰文学的翻译家和研究专家,撰写了十卷本《爱尔兰文学丛书》以及《认识爱尔兰:历史遗产与当代经验》《爱尔兰文学在中国——世纪回眸》《尤利西斯导读》等重要著作和论文,更一直致力于英语教学和英语人才培养,可谓术业有专长、桃李满天下。

前些天忽闻噩耗,陈恕因病去世。冰心曾为这位爱婿写下“谦卦六爻皆吉,恕字终身可行”的诫语。谦和的陈恕,以大悲悯情怀沉浸在学术里、体现于生活中的这位兄长啊,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蹲踞在澡盆边试水温、弯腰在澡盆里拣大闸蟹,以及在酒会上举杯微笑的身影。

2017年10月31日 温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