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选自《栾城集》（四部备要本）卷二十五。为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树碑立传，是苏辙散文的内容之一。在这类文章中，作者往往选取与人物有关的典型事件加以描写，在烘托渲染中，运用轻盈自如的笔调叙事写人，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同时，作者还往往叙议描写，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神勇”的英雄形象，表达了作者对小人物的赞叹之情。其兄苏轼为之作有《书子由〈孟德传〉后》。
【原文】
孟德者，神勇之退卒[1］也。少而好山林，既为兵，不获如志[2］。嘉祐[3］中，戍秦州[4］，秦中多名山，德出[5］其妻，以其子与[6］人，而逃之华山[7］下，以其衣易一刀十饼，携以入山，自念：“吾禁军也，今至此，擒亦死，无食亦死，遇虎狼毒蛇亦死，此三死者，吾不复恤[8］矣，惟山之深者往焉。”食其饼既尽，取草根木实[9］食之。一日十病十愈[10］，吐、利、胀、懑[11］，无所不至，既数月安之，如食五谷[12］ 。以此入山，二年而不饥。然遇猛兽者数矣，亦辄[13］不死，德之言曰：“凡猛兽类能识人气，未至百步，辄伏而号，其号震山谷。德以不顾死，未尝为动，须臾，奋跃如将搏焉，不至十数步则止而坐，逡巡弭耳[14］而去，诚之前后如一。”后至商州[15］，不知其商州也，为候者[16］所执，德自分[17］死矣，知商州宋孝孙谓之曰：“吾视汝非恶人也，类[18］有道者。”德具道本末[19］，乃使为自告者，置之秦州。张公安道[20］适知秦州，德称病，得除兵籍为民。至今往来诸山中，亦无他异。能夫孟德，可谓有道者也。世之君子，皆有所顾[21］，故有所慕、有所畏[22］，慕与畏交于胸中，未必用也；而其色见于面颜，人望而知之。故弱者见侮[23］，强者见笑，未有特[24］立于世者也。今孟德其中[25］无所顾，其浩然之气[26］，发越于外，不自见而物见之矣。推此道也，虽列于天地可也，曾[27］何猛兽之足道哉？
【注释】
[1］神勇之退卒：非常勇敢的退伍士兵。[2］不获如志：不能实现自己的山林之志。[3］嘉祐：宋仁宗年号之一。[4］秦州：今甘肃天水县一带。[5］出：离弃。《孟子·离娄下》：“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6］与：送给。[7］华山：五岳之一，在今陕西华阴县。[8］恤：忧虑，惧怕。[9］木实：树上的野果。实，果实。[10］十病十愈：多次得病多次好转。十，不定数词，泛指其多。[11］吐：呕吐。利：通“痢”，痢疾。懑：胸中愤懑。[12］五谷：五类谷物，此泛指粮食。《孟子·滕文公上》：“树艺五谷。”赵岐注：“五谷，谓稻、黍、稷、麦、菽也。”[13］辄：总是。《汉书·曹参传》：“至者参辄饮以醇酒。”[14］逡巡：欲进不进，迟疑不决的样子。弭耳：帖耳，驯服的样子。[15］商州：今陕西省商县。[16］候者：哨兵。候，伺望、侦察。[17］自分：自己料想。分，料想、估计。《汉书·苏武传》：“自分已死久矣。”[18］类：类似，好像。[19］本末：始末。《三国志·魏志·武帝纪》：“养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审其生出本末。”[20］张公安道：即张方平，字安道，自号乐全居士，南京人，神宗时累官参知政事。苏洵有《张益州画像记》，叙写张安道为政之迹。[21］顾：顾虑。[22］故有所慕、有所畏：所慕，敬仰的事或人。所畏，畏惧的事或人。[23］见侮：被侮辱。[24］特：独。[25］其中：他心中。[26］浩然之气：正气，盛大刚直之气。[27］曾：副词，用以加强语气。
【译文】
孟德，是一位非常勇敢的退伍士兵。年少时就喜欢山林景色，当了兵以后，其山林之志无法实现。宋仁宗嘉祐年间戍守秦州，秦州一带有很多名山，孟德离弃了他的妻子，把他的儿子送了人，然后逃到了华山之下，用他的衣服换了一把刀和十个饼，带着就进入了山林中，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朝廷军人，如今到了这个地方，被抓住是死，没有东西吃也是死，遇上虎狼毒蛇也是死，这三种致死的状况，我都不再惧怕了，只是往山的深处走吧。”（他）吃完了他的饼，挖取草根摘取野果来吃。一天多次得病又多次痊愈，呕吐、泻痢、腹胀、愤懑，无所不至，过了几个月就习惯了它们，犹如吃粮食一样。凭着草根野果入山，两年而未受饥锇。既如此，遇见猛兽的情况好几次，也总是不死，孟德的话说：“大凡猛兽之类都能识别人的气味，走不到一百步，就伏地而叫，它的叫声震动了山谷。孟德因为不顾惜死，从不曾为之动摇，片刻，奋跃而起好像要拼搏的样子，走不到十来步就停止并坐下，欲进不敢进，迟疑不决帖耳离去，的确是前后都是这样。”后来到了商州，不知道那就是商州，被放哨的士兵抓住了，孟德自己料想死定了，商州知州宋孝孙对他说：“我看你并不是恶人，却好像是有道的人。”孟德具体地说出了事情的始末详情，于是把他当作自首之人，送他到秦州。当时张安道正秦州任知州，孟德称说自己有病，得以解除兵籍成为百姓。直至今日往来于诸山之中，也没有其他变化。
能干的孟德，可以称得是有道的人。世上的君子，都有所顾虑，所以有所敬仰、也有所畏惧之事，敬慕与畏惧交织于胸中，未必有用：但其形色表露于脸上，人们望见就会知道它。所以软弱的人会被侮辱，坚强的人会被耻笑，没有能独立于世上的。如今孟德的心中没有什么顾虑，他的凛然正气表露于体外，自己看不见但其他物体却能看见。推源这个道理，即使是列于天地之间也是可以的，还有什么猛兽值得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