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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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皇帝书(1)

【题解】

本文选自《栾城集》(四部备要本)卷二十一。熙宁二年(1069年)三月,苏辙三十岁,守父孝刚除丧服,时正值宋神宗嗣位之初,即上此书言时事,指出当时天下之急务在于丰财,而丰财必除“三冗”的观点,并详细论述了何谓“三冗”以及如何除之的办法。全文观点明确,言事大胆,议论迂徐婉转而又笔锋犀利,语言自然质朴但却富于气势,极能体现苏辙汪洋淡泊的散文风格,亦能体现其沉静简洁、耿介忠贞的性格特征。本文有删节。

【原文】

熙宁二年三月日,具位臣[1]苏辙谨冒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2]:臣官至疏贱,朝廷之事非所得言,然窃自惟虽其势不当进言,至于报国之义犹有可得言者。昔仁宗亲策直言之士,臣以不识忌讳得罪于有司,仁宗哀其狂愚,力排群议,使臣得不遂弃于世[3],臣之感激,思有以报为日久矣。今者陛下以圣德临御天下,将大有为以济斯世,而臣材力驽下[4],无以自效,窃听之道路,得其一二,思致之左右。苟惩创前事不复以闻,则其思报之诚没世而不能自达,是以辄发其狂言而不知止。臣闻善为国者,必有先后之次,自其所当先者为之,则其后必举;自其所当后者为之,则先后并废。《书》曰:“欲登高,必自下;欲陟远,必自迩。”[5]世未有不自下而能高,不自近而能远者,然世之人常鄙其下而厌其近,务先从事于高远,不知其不可得也。《诗》曰:“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6]以为田甫田而力不给,则田茀而不治,不若不田也;思远人而德不足,则心劳而无获,不若不思也。欲田甫田,则必自其小者始,小者之有余而甫田可启矣;欲来远人,则必自近者始,近者之既服,而远人自至矣。苟由其道,其势可以自得;苟不由其道,虽强求而不获也。臣愚不肖,盖尝试妄论今世先后之宜,而窃观陛下设施[7]之万一,以为所当先者失在不为,而所当后者失在于太早。然臣非敢以为信然也,特其所见有近于是者,是以因其近似而为陛下深言之。伏惟[8]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庶政[9],聪明睿智,博达宏辩,文足以经治,武足以制断[10],重之以勤劳,加之以恭俭,凡古之帝王旷世[11]而不能有一焉者,陛下一旦兼而有之矣。夫以天纵之姿[12]济之于人,以求治之心施之于事,宜无为而不成,无欲而不遂。今也为国,历年于兹,而治不加进,天下之弊日益于前,天下之人未知所以。适治之路灾变横生,川原震裂,江河涌沸,人民流离。灾火继作,历月移时而其变不止[13],此臣所以日夜思念而不晓,疑其先后之次有所未得者也。夫今世之患,莫急于无财而已。财者,为国之命而万事之本,国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败,常必由之。昔赵充国论备边之计,以为湟中谷斛八钱,籴三百万斛,羌人不敢动矣[14]。诸葛亮用兵如神,而民粮道不继屡出功[15]。由是观之,苟无其财,虽有圣贤不能自致于跬步[16];苟有其财,虽庸人可以一日而千里。陛下顷以西夏[17]不臣,赫然[18]发愤建用兵之策,招来横山[19]之民,将夺其险阻,破坏其国而后已。方是之时[20],夏人残虐失众,横山之民厌苦思汉而又乘其荐饥[21],苟加之以兵,此非计之失者也。然而沿边无数月之粮,关中无终岁之储,而所兴之役有莫大之费,陛下方且泰然不以为忧,以为万举而有万全之功。既而边臣失律[22],先事轻发[23],亦既入践其国、係虏其民矣[24],然而陛下得其地而不敢收,获其人而不敢臣,虽有成功而不敢继也,其终卒至于废黜谋臣而讲和好。夫陛下谋之于朞年[25]之前而罢之于既发之后,岂以为是失当而悔之哉?诚无财以善其后尔。且夫财之不足是为国之先务也,至于鞭笞四夷、臣服异类,是极治之余功,而太平之粉饰也。然今且先之,此臣所以知其先后之次有所未得者也。今者陛下惩前事之失,出秘府[26]之财,徙内郡之租赋,督转漕[27]之吏使,以备沿边三岁之畜[28],臣以此疑陛下之有意乎财矣。然犹以为未也,何者?秘府之财不可多取,而内郡之民不可重困,可以纾目前之患而未可以为长久之计,此臣所以求效其区区而不能自己也。盖善为国者,不然知财之最急,而万事赖焉,故常使财胜其事,而事不胜财,然后财不可尽而事无不济。财者,车马也。事者,其所载物也。载物者常使马轻其车,车轻其物,马有余力,车有余量,然后可以涉涂泥而车不偾[29],登坂险而马不踬[30]。今也四方之财莫不尽取,民力屈矣而上用不足,平居惴惴仅能以自完,而事变之生复不可料,譬如敝车羸马[31]而引丘山之载,幸而无虞,犹恐不能胜,不幸而有阴雨之变、陵谷之险,其患必有不可知者。故臣深思极虑,以为方今之计莫如丰财。然臣所谓丰财者,非求财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财者而已矣。夫使事之害财者未去,虽求财而益之,财愈不足;使事之害财者尽去,虽不求丰财,然而求财之不丰亦不可得也。故臣谨为陛下言事之害财者三:一曰冗吏,二曰冗兵,三曰冗费[32]。臣不胜拳拳[33]私忧过计,为此三冗之说以献。伏惟陛下思深谋远,听断[34]详尽,于天下之事无所不瞩,臣之所陈,何足言者?然臣愚以为苟三冗未去,要之十年之后,天下将益衰耗,难以复治。陛下何不讲求其原而定其方略[35],择任贤俊而授之以成法,使皆久于其官而后责其成绩。方今天下之官泛泛[36]乎皆有欲去不久之心,侍从[37]之臣逾年而不得代,则皇皇[38]而不乐。今虽不能使之尽久,然至于诸道之职司、三司之官吏、沿边之将佐[39],此皆与天子共成事者也,天下之事将责成[40]之,而不久其任,开其源者不见其流,发其谋者不见其成功,此事之所以不得成也。陛下诚择人而用之,使与二府[41]皆久于其官,人知不得苟免,而思长久之计,君臣同心,上下协力,磨之以岁月,如此而三冗之弊乃可去也。然而为此,犹有所患。何者?今世之士大夫好同而恶异,疾成而喜败,事苟不出于己,小有龃龉不合则群起而排之。假如今使按察之官[42]任其属吏,岁终而无过,此其势必将无所不按,得罪者必将多于其旧。然则天下之口纷然非之矣,不幸而有一不当,众将群指以罪。法一不当不能动,不幸而至于再三,虽上之人亦将不免于惑。众人非之于下而朝廷疑之于上,攻之者众而持之者不坚,则法从此败矣。盖世有耕田而以其耜杀人者,惑者因以耕田为可废。夫杀人之可诛与耕田之不可废,此二事也,安得以彼而害此哉?故夫按人而有以其实者,罪之可也,而法之是非则不在此。苟陛下诚以为可行,必先能破天下之浮议,使良法不废于中道,如此而后,三冗之弊可去也。三冗既去,天下之财得以日生而无害,百姓充足,府库盈溢,陛下所为而无不成,所想而无不如意。举天下之众惟所用之,以收则取,以守则固,虽有西戎北狄不臣之国,宥之则为汉文帝[43],不宥之则为唐太宗[44],伸缩进退,无不在我。今陛下不事其本,而先举其末,此臣所以大惑也。

臣不胜愤懑,越次言事,雷霆之谴,无所逃避。臣辙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书。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