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此文为《衡论》的第四篇。北宋边患不断,出于安边考虑,朝廷对北、西等边防地带加以特别关注,却放松了对内地边远地区的管理。本文从天下战略发展的角度,着重论述了当时广南、川峡地区重要的地理位置及其重要作用,指出这些地区既是天下财富的出产地,同时亦是极易发生变乱的地方。从天下大势考虑,朝廷决不能对这些地区掉以轻心,而应该予以特别的重视。作者特别指出,对这些论述,切近时势,有极强的现实现实非那些就事论事之文可以比拟。文章先言理,后论事,理为先导,事作依据,理事互发,使文章主题的表达更加鲜明、突出。
【原文】
武王不泄迩,不忘远[1],仁矣乎?非仁也,势也。天下之势犹一身,一身之中,手足病于外,则腹心为之深思静虑于内,而求其所以疗之之术。腹心病于内,则手足为之奔掉[2]于外,而求其所以疗之之物。腹心、手足之相救,非待仁而后然。吾故曰:“武王之不泄迩,不忘远,非仁也,势也。”势如此其急,而古之君独武王然者,何也?人皆知一身之势,而武王知天下之势也。夫不知一身之势者,一身危;而不知天下势者,天下不危乎哉?秦之保关中,自以为子孙万世帝王之业,而陈胜、吴广乃楚人[3]也。由此观之,天下之势,远近如一。然以吾言之,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之深也。近之官吏贤耶,民誉之,歌之;不贤耶,讥之,谤之。誉歌、讥谤者众则必传,传则必达于朝廷,是官吏之贤否易知也。一夫不获其所,诉之刺史,刺史不问,裹粮走京师,缓不过旬月,挝鼓[4]叫号,而有司不得不省[5]矣。是民有冤,易诉也。吏之贤否,易知,而民之冤诉,乱何从始耶?远方之民,虽使盗跖[6]为之郡守,梼杌、饕餮[7]为之县令,郡县之民,群嘲而聚骂者,虽千百为辈,朝廷不知也。白日执人于市,诬以杀人,虽其兄弟妻妇闻之,亦不过诉之刺史。不幸而刺史又抑之,则死且无告矣。彼见郡守、县令据案执笔,吏卒旁列,棰械满前,骇然而丧胆矣。则其谓京师天子所居者,当复如何?而又行数千里,费且百万,富者尚或难之,而贫者又何能乎!故其民常多怨而易动。吾故曰:“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之深也。”国家分十八路[8],河朔、陕右、广南、川峡实为要区[9]。河朔、陕右,疆域之防,而中国之所恃以安;广南、川峡,货财之源,而河朔、陕右之所恃以全。其势之轻重如何哉?曩[10]者,北胡深入,西寇悖叛[11],河朔、陕右尤所加卹[12],一郡守,一县令,未尝不择。至于广南、川峡,则例以为远官,审官差除,取具[13]临时,窜谪量移[14],往往而至。凡朝廷稍所优异者,不复官之广南、川峡[15],而其人亦以广南、川峡之官为失职庸人,无所归,故常聚于此。呜呼!知河朔、陕右之可重,而不知河朔、陕右这所恃以全之地之不可轻,是欲富其仓而芜其田,仓不可得而富也。矧其地控南夷、氐蛮[16],最为要害。土之所产,又极富夥[17],明珠大贝,纨锦布帛,皆极精好,陆负水载出境,而其利百倍。然而关讥、门征、僦雇[18]之费,非百姓私力所能办。故贪官专其利,而齐民受其病;不招权,不鬻狱[19]者,世俗遂指以为廉吏矣。而招权鬻狱者,又岂尽无?呜呼!吏不能皆廉,而廉者又止如此,是斯民不得一日安也。方今赋取日重,科敛日烦,罢弊之民不任,官吏复有所规求于其间矣。淳化中,李顺[20]窃发于蜀,州郡数十望风奔溃;近者,智高[21]乱广南,乘胜取九城如反掌。国家设城池,养士卒,蓄器械,储米粟,以为战守备,而凶竖[22]一起,若涉无人之地者,吏不肖也。 今夫以一身任一方之责者,莫若漕刑[23]。广南、川峡既为天下要区,而其中之郡县又有为广南、川峡之要区者,其牧宰[24]之贤否,实一方所以安危,幸而贤则已,其戕民黩货[25],的然有罪可诛者。漕刑固亦得以举劾,若夫庸陋选耎[26]不才而无过者,漕刑虽贤明,其势不得易置,此犹敝车躄马[27]而求仆夫之善御也。郡县有败事,不以责漕刑,则不可责之。则彼必曰:“败事者某所,治某所治某所者,某人也,吾将何所归罪?”故莫若使漕刑自举其人而任之,他日有败事,早谓之曰:“尔谓此人堪此职也,今不堪此职,是尔欺我也。”责有所任,罪无所逃。然而择之不得其人者,盖寡矣。其余郡县虽非一方之所以安危者,亦当诏审官俾[28]勿轻授,赃吏冗流勿措其间,则民虽在千里外,无异于处甸[29]中矣。
【注释】
[1]“武王”句:语出《孟子·离娄篇》。泄,通“媟”,轻慢、亵渎之意。迩:近。泄迩:赵岐云:“泄,狎。迩,近也。不泄狎近贤,不遗忘远善,近谓朝臣,远谓诸侯也。”按此文文意,“近、远”均指地区,不指人。[2]掉:摆动。[3]陈胜、吴王:秦末农民起义的领袖。陈胜,秦阳城人,旧属汝南。吴广,阳夏人。旧为楚地,故称其为楚人。[4]挝鼓:敲鼓。[5]有司:朝廷中有关的部门。省(xǐng):查问。[6]盗跖:相传为春秋末期人,名跖。《史记·伯夷列传》唐张守节《正义》称其为“黄帝时大盗之名。”《庄子》有《盗跖篇》,称其为柳下惠之弟,说其有“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7]梼杌(táowù):古代传说中的怪兽。《史记·五帝本纪》:“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梼杌。”张守节《正义》引《神异经》:“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大,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搅乱荒中,名梼杌。”后用以比喻恶人。饕餮(tāotiè):古代传说中一种贪食的恶兽,后用以比喻凶恶、贪婪之人。[8]国家分十八路:路,宋代的行政区划。据《宋史·地理志》,太宗至道三年(公元997年),分天下为十五路;仁宗天圣年间(1023—1032年)又析为十八路。[9]河朔:开封以北的地区,其时与辽国相邻,宋朝置河北东路、河北西路。陕右:其地包括现今陕西大部与甘肃、宁夏部分,北宋置永兴军路、秦凤路,以防御西夏。广南:分为广南东路与广南西路,其地包括现今的广东、广西、海南及贵州部分。川峡:其地包括今四川及贵州、陕西部分。宋置成都府路、梓州路、利州路、夔州路。[10]曩(nǎng):从前。[11]北胡:指辽军。西寇:指西夏军。悖:背反,违背,北宋与辽、西夏两国多有盟约,又多次发生战争。故文中称“北兵深入,西寇勃叛”。《唐宋八大家文钞·老泉文钞》作“北胡骄恣,西寇悖乱。”[12]卹:“恤”的异体字,意为担忧、忧虑。[13]审官:掌管文武官员选授、勋封,考课的官员,宋太宗于淳化年间,置审官院,掌管文武官员的选授、勋封、考课等事务。差:遗派差役。除:拜官授职。取具:录用与配备官员。[14]量移:唐、宋时,被贬谪远方的臣子,遇赦,量其罪行,酌情移近安置,称为量移。[15]“凡朝廷”二句:广南、川峡诸地在宋时仍为未开化之地,中州人士多不愿到此为官。《宋史·选举志》:“川峡、闽、广,阻远险恶,中州之人,多不愿仕其地。”[16]矧(shěn):况且。南夷:代指西南的少数民族。氐:原指西戎,此代指西北的少数民族。[17]夥(huǒ):多。[18]关讥:关防的稽查。讥,稽查、查问。门征:在关口抽税。僦(jiù)雇:运输,雇用。僦,运输。[19]鬻(欲)狱:利用狱论来榨取钱财。鬻,卖。[20]李顺:宋太宗淳化年间(公元990—994年)川峡地区的农民起义领袖。先从王小波起义,王小波牺牲后,众推李顺为首。李顺带领起义军攻州夺县,后克成都,建立政权,号大蜀王,建元应运,朝廷急派招安使王继恩率兵入川镇压,官军攻陷成都,李顺就义。一说李顺在部众掩护下,逃奔广州,三十多年后,始被捕遇害。[21]智高:即侬智高,北宋广源州(今越南高平北)人,为当地少数民族首领,任广源州知州。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侬智高向宋廷纳贡,要求内附,受到宋廷的拒绝后,便起兵反叛。不久,攻下邕州,建大南国,号仁惠皇帝,改年号为启历。然后接连攻陷横州、贵州、藤州、梧州、封州、端州,包围广州,声势极大。朝廷闻讯,极为震惊,急命韶州知州陈曙领兵进讨,又命余靖、杨畋等人赶赴广南,负责平反诸事。官军与侬智高军几经交战,久而无功,后朝廷派狄青率北进剿,历战几月,终将反叛平息。[22]凶竖:谋乱凶残之人。[23]漕刑:指负责漕运的转运使及提点刑狱公事的官员。宋代的转运使本职为经度一路财赋,保障财赋的征收、运输、上贡等事宜,然于执行公务中,须巡察辖境,稽考簿籍,举劾官吏,成为大行政地区的监司官,有较重的权力。与转运使平行的是提点刑狱公事使。据《宋史·职官志》载,提点刑狱公事掌察所辖之地的狱讼,平其曲直,可以审查复核案宗,凡办案不力、使地方治安不宁的官吏,可以随时举劾,上报朝廷,还能参与举荐地方官吏之事,权力极重。[24]牧宰:统治当地的官员。[25]戕(qiāng)民黩货:残害百姓,贪污纳贿。戕,残害。[26]选耎(xùnruǎn):怯懦。[27]敝车躄(bì)马:破车瘸腿马。躄,瘸腿,同“躃”。[28]俾(bǐ):使。[29]甸:古代称都城郊外的地方为甸。甸中,犹言天子直接统辖的地区。
【译文】
周武王不轻慢王都附近地区,也不忘记边远地区,这是他的仁义吗?这不是所谓的仁义,势所必然。天下的态势就如人的身体一样,一身之中,手足伤病,显露于外,那么腹心为此深思静虑于内,而去寻求可以治疗的方法。腹心生病于内,那么手足则为它奔动于外,而去寻找可以治疗的药物。腹心手足相互救助,不是等待着仁的到来,然后才这样做。我因此说:“周武王不轻慢王都附近地区,也不忘记边远地区,不是行仁义,而是势所必然。”
天下的大势是如此的急迫,而古来的君主只有武王能这样做,为什么?因为人人都知道自身的情势,而武王能知晓天下之大势。那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势的人,身体就会出现危险;而不知晓天下大势的人,天下不会出危险吗?秦保守着关中之地,自以为是子孙万世为帝王的家业,而陈胜、吴广却是楚地之人啊。由此看来,引起天下大势的变动,无论地区的这近,其作用都是相同的。但让我说,附近地区的令人担忧,比不上边远地区担忧来得更为深切。附近地区的官吏职是贤德呢,百姓就称誉他,歌颂他;如是不贤德呢,百姓便讥讽他,指责他。称誉、歌颂、讥讽、指责,在人众中必定要流传,要流传,则必定会传达到朝廷之中,这就是官吏的贤德与否,朝廷非常容易便可知晓。一个得不到他所就该获得的,可以向刺史投诉,刺史不问,则包着干粮,来到京师,延迟不过十天、一月,就可喊冤,朝廷有关部门不得不予查问。这就是百姓有冤曲,容易投诉。官吏的贤德与否,朝廷容易知晓,百姓的冤曲投诉,祸乱会从哪里开始发生呢?处于边远地区的百姓,虽使盗跖这样的人为其郡守,像梼杌、饕餮这样凶残、贪婪之人为其县令,郡县的百姓们,群起嘲讽,聚众咒骂,虽是千百成群,朝廷却不知道。白日之下,在闹市中拘捕人,诬陷他杀人,虽是其兄弟妻儿知晓,也不过是投诉于刺史,不幸刺史又压抑此事,这人便死而无投告之处了。再说他在公堂之下,见郡守、县令依案执笔,吏卒排列两旁,在皮鞭刑具面前,早就惊骇丧胆了。那么,告诉他们到京师天子所居的地方去投告,这又是怎样一种情形呢?他们须行走数千里,花费上百成的钱,富裕之人尚且难于办到,而那些贫穷之人又哪能办到呢!因此,这些边远地区的民众常常有许多的怨恨,也就容易发生骚动。我因此说:“附近地区的令人担忧,比不上边远地区的令人担忧来得更为深切。”
国家划分为十八路,河朔、陕右、广南、川峡这些地区确是要害地区。河朔、陕右,是国家疆域的防卫地区,国家依凭它而得以安宁;广南、陕右,是国家疆域的防卫地区,国家依凭它而得以安宁;广南、川峡,则是货物、财富的源泉,而河朔、陕右依赖它而得以保全。两者间情势的轻重,是怎样的呢?从前,辽军南侵,深入宋地,西夏国屡屡背乱反叛,朝廷对河朔、陕右特别加以忧念,一位郡守,一位县令,未尝不严加选择。至于对待广南、川峡地区,则按常例,将其视为边远的任官区,审官院对官员的差遣、选授、取录、配备,以及临时大赦,对那些遭贬谪的官员酌情就近的安置,往往到达这些地区。凡是朝廷对其稍有优待,异于他人的官员,不再在广南、川峡之地任职,这些受朝廷的优待者也认为广南、川峡之地的官员为失职,平庸之人,没有归处,因此常常聚集在这些地区。
唉!知道河朔、陕右地区的重要,而不知河朔、陕右之地所赖以得保全的地区之不可视,这如希望粮仓富足,却使田原荒芜,粮仓是不可能富足的呀!况且,广南、川峡之地控制着南夷及西北的氐羌,最为要害之地。它们土地所生产的,又极富多,明珠大贝,纫锦布帛,都极其精妙,通过陆路、水路载运出境,可获利百倍。但是,关防的稽查,关口的交税信运输雇用之费,却不是寻常百姓们的财力可能办到的。因此都是贪官们在专利,而老百姓却受其伤害。不招权力,不利用狱讼索贿的官吏,世谷便认为他是廉洁的官吏了。而那招揽权力,利用狱讼索贿之人,又哪会完全没有?唉!官吏不能完全都是廉洁的,而称为廉洁者又是如此,这就使这里的百姓们不能得到一旦的安宁了。现今赋税每日加重,科敛日益烦杂,疲弊的百姓们再也经受不住,可是官吏们却还更有所规定与要求。淳化年间,李顺在蜀川起兵,数十个郡县望风奔逃、溃败;近来侬智高祸乱广南,乘胜攻取九城,易如反掌。国家设置城池,抚养士卒,蓄备器械,储存米粟,作为战争、防守的备用。而凶残之人一旦起兵,就像经过那无人之地,其原因,在于官吏们的不肖啊!
现今以一己之身可以担负一方责任的人,没有谁及得上负责漕运及提点刑狱的官员了。广南、川峡既为天下的要害地区,而其中的某些郡县又可为广南、川峡的要害地区,其统治官员的贤明与否,实是关系到一方的安危。如是一位得到朝廷的宠幸而贤明的官员,当然不错,可是也有一些残害百姓、贪污索贿,确确实实有罪该被诛杀的官员。这些漕运使,提点刑狱使固然可以举报弹劾他们,但若是些庸人却又没什么大过失的人,漕运使、提点刑狱使虽然贤明,其中的情势,也不容他有所变更与置,这就像本是辆破旧车、瘸腿马,却去责求仆夫的好驾车一样。郡县如出现没有办理好的事,不以这责怪漕运使、提点刑狱使,就没有可指责的了。他必定会说:“不好的事,发生在某个地区管辖的某个地方,是某人干的,我将归罪于何方?”因此,莫如让漕运使、提点刑狱使自己举荐人来任此地方官,他日出了不好的事,就对他说:“你说这人可以担任此职,现今他不胜任此职,是你在欺骗我。”我想职责有人专任,获罪则无所逃避。然而选择不到这样的人,是这样的人太少了。其余郡县虽然不关系到一方的安危,也当诏告审官院,让他们不要轻易授官于人,肮脏的贪吏及平庸闲散之辈不要安置在其中,那么,百姓虽在千里之处,就与在都城附近毫无差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