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此文为《六经论》第三篇。文章主旨,在于论述音乐的产生及其功用。作者认为治理天下,驯化人心,仅只靠礼法来归范人们的思想行为,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借助于音乐。作者指出,正当的音乐,可以改变人们的思想,变外在的、人为的礼法为自身内在必具的东西,这样就能自觉遵从礼法,信从圣人之教了。这种论点,自然与传统说教相违,但亦为作者自己之心得。文中先论礼,后由礼而推进到论乐的产生及其功用,使文章在层次分明中显出变化,其中多种比喻,又使文章显得生动,排比句式的使用,使文章显出充沛的气势。故明人茅坤称其:“文情嫋娜百折,无限烟波。”
【原文】
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天下未知君之为君,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异其君、父、兄,而圣人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1]以从我拜起坐立,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其亦难矣。
天下恶夫死也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2]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视其向[3]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则宜何从?故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视君、父、兄,如头足不待别白[4]而后识,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后从事。虽然,百人从之,一人不从,则其势不得遽[5]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无礼而死[6],而见其今之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曰:“圣人欺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 呜呼!圣人之所恃[7]以胜天下之劳逸者,独有死生之说耳。死生之说不信于天下,则劳逸之说[8]将出而胜之。劳逸之说不胜,则圣人之权去矣。酒有鸩[9],肉有堇[10],然后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死,然后人不敢以苦口为讳。去其鸩,彻[11]其堇,则酒肉之权固胜于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12]其势之将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诚,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时,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诚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则吾之理不足以折[13]天下之口,此告语之所不及也。”告语之所不及,必有以阴驱而潜率之。于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乐。雨,吾见其所以湿万物也;日,吾见其所以燥万物也;风,吾见其所以动万物也[14]。隐隐谹谹[15],而谓之雷者,彼何用也?阴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16],雨之所不能湿,日之之所以不能燥,风之所不能动,雷一震焉[17],而凝者散,蹙者遂。曰雨者,曰日者,曰风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于声,故圣人因声以为乐。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18]。正声[19]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则礼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圣人之说,又何从而不信乎?
【注释】
[1]靡然:响应、跟从貌。靡,倒下。[2]既而:不久以后。[3]向:从前。[4]别白:分辨明白。[5]遽:骤然。[6]无礼而死:儒家认为没有礼,社会便会大乱,人也就不能生存。《礼记·曲礼上》:“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诗经·鄘风·相鼠》:“人而无礼,胡不遄死?”[7]恃(侍):凭借。[8]劳逸之说:即《礼论》中所说的圣人知晓天下之人安于逸而苦于劳,于是便使尊贵者逸,卑贱者劳,然后各安其分。[9]鸩(zhèn):传说中的一种毒鸟,羽毛有毒,以之入酒中,饮之立死。《国语·鲁语上》:“晋人执卫成公归之于周,使医鸩之。”韦昭注:“鸩,鸟也,一名‘运日’,其羽有毒,渍之酒而饮之,立死。”[10]堇(jǐn):中药名,亦称“乌头”,有毒。《国语·晋语二》:“骊姬受福,乃置鸩于酒,置堇于肉。”韦昭注:“堇,乌头也。”[11]彻:通“撤”,撤除。[12]逆知:预先知晓。[13]折:折服。[14]《易·说卦》:“扰万物者,莫疾乎风;燥万物者,莫熯乎火;……润万物者,莫润乎水。”[15]隐隐谹(hóng)谹:隐隐,又作“殷殷”,雷声。《诗经·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毛传:“殷,雷声也。”谹谹:山谷中的回声。《说文》:“谹,谷中声也。”谹,此状雷声。[16]蹙(cù):紧缩。遂:生长。[17]“雷一震焉”句:《易·说卦》:“动万物者,莫疾乎雷。”[18]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意谓礼法所不能达到的,而乐可以达到。儒家认为礼与乐不存在苏洵所说的“不及”与“及”的问题。他们认为礼与乐,虽各有不同的功用,却都是重要的治世工具,二者不能偏废。《礼记·乐记》云:“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19]正声:纯正而不邪僻的音乐。儒家认为纯正的音乐,可以起到教化人心的作用。《礼记·乐记》:“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
【译文】
礼法刚开始制定的时候,比较困难,但却容易实行;既然实行开来,便容易被人执行,但却难以持久。天下的人还不知晓君主之所以为君主,父亲之所以为父亲,兄长之所以为兄长的道理的时候,不知道君主、父亲、兄长与一般人有什么区别,而圣人为他们制定了拜起、坐立的礼节。天下还不肯顺从地跟我实行拜起、坐立礼节的时候,圣人便以羞耻之心自己率先实行。唉!这是多么地艰难啊。
天下之人厌恶死亡是那么地长久,圣人招集他们,说:“来!我让你们活着。”不久,圣人的法教果真可以使天下之人活下去,天下之人看到他们从前生活是如此的危难,而现今却是如此的安稳,那他们正该跟从谁呢?所以,在那个时候,制定礼法虽然很难,但却容易实行。礼法既已实行,天下之人看等君主、父亲、兄长,就如看待头足一样,不必等着分辨明白而后才知晓;看待拜起、坐立这些礼节,就如看待入寝、饮食一样,不必等着别人告知而后才施行。虽然是这样,但百人跟从这样做,一人不跟从,形势不会使他骤然而至于死亡。天下之人不知道当初无礼而会导致死亡,只见他现今无礼,却不至于死,就说:“圣人欺骗我。”所以,在那个时候,礼法虽易实行却难于持久。
唉!圣人所凭借来压过天下人的苦劳而乐逸的东西,只有那死生之说罢了。死生之说如不被天下人所信服,那么,有关谁该劳,谁该逸之说将会出现,以此来压过人们的苦劳而乐逸。如劳逸之说将会出现,以此来压过人们的苦劳而乐逸。如劳逸之说不能压过人们的避劳而趋逸,那么,圣人的权谋就丢失了。酒里有鸩,肉里有堇,为此人们不敢饮食;药物可以延生救死,为此人们不敢因药物苦口而忌讳就医。去掉酒里的鸩毒,撤去肉里的堇,那酒肉的权宜食用,确头要超过药物。圣人开始制作礼法的时候,他也料知形势的发展将必如此,所以说:“以真诚告人,然后别人才会信任你。有幸在当今这个时候,我之所以告示人们的,确是真实的道理,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所以,天下之人都认为可信。我知晓事物的道理,而天下之人只知晓自己所做的事;如事与理有不必然相符之处,那我的理便不足以折服天下人之口,这就是口说的不足了。”口说有所达不到的,天下必定有暗中驱使及隐约导引人们的东西存在。于是,圣人观察天地之间,获得了最为神化之机用,便利用它而作乐。
雨,我见它能湿润万物;太阳,我见它能晒干万物;风,我见它能吹动万物。那隐隐谹谹,被人们称之为雷的,它有什么功效呢?那阴气凝聚而不散开,万物收缩而不生长,下雨所不能湿润它,日照所不能晒干它,风吹所不能摇动它的东西,只要雷一震动,那凝聚者便得以散开,收缩者便得以生长。那雨、那太阳、那风,都是用之以形;那雷,却是用之以神。看来,功用没有比声音更为神化的了,所以,圣人因声而制乐。制定君臣、父子、兄弟之间的名分,这是礼;礼所达不到的,而乐则可以达到。纯正的音乐进入人们的耳里,人人便都有事奉君主、事奉父亲、事奉兄长之心。那礼,便成为我心中所固有的东西,那圣人的说教,又怎么会不服从,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