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此文为《六经论》的第四篇,主要论述诗歌的功用。文中将礼法与诗歌对举而论,作者认为,礼法是圣人用来规范人们的思想行为、伦理道德甚至于情感倾向的。但人的喜怒哀乐等情感的抒发,免不了要越出礼法的樊篱,如果对此责之太说,求之太过,不仅不会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会适得其反,激发祸乱的发生。而诗歌,正好是人们情感宣泄最佳渠道。作者指出,只要是那好色而不淫、怨尤而不叛的诗,都应让其存在下去。作者的这些论点,可以说是有所承袭,而文末的“穷于强人而有诗焉”,方是作者自己的观点。
纵横而论,气势顺畅,是此文之所长。故明人茅坤称其:“说诗处愈支,而文自澎湃可观。”
【原文】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于生;而愤慨怨怒,有不顾其死。于是,礼之权又穷。礼之法曰:“好色不可为也[1];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弟,不可使有怨于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岂不善?使人之情皆泊然[2]而无思,和易而优柔[3],以从事于此,则天下固亦大治。而人之情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驱诸其中[4],是非不平之气,攻诸其外[5],炎炎[6]而生,不顾利害,趋死而后已。噫,礼之权,止于死生[7],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8]者,则人不敢角死以违吾法。今也,人之好色与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发于中,以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处其身,则死生之机[9]固已去矣。死生之机去,则礼为无权。区区[10]举无权之礼,以强人之所不能,则乱益甚,而礼益败。今吾告人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11]君、父、兄。”彼将遂从吾言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耶?将不能也。彼既已不能纯用吾法,将遂大弃而不顾。吾法既已大弃而不顾,则人之好色与怨其君、父、兄之心,将遂荡然无所隔限[12],而易内窃妻之变与弑[13]其君、父、兄之祸,反公行于天下。圣人忧焉,曰:“禁人之好色而至于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于叛,患生于责人太详。好色之不绝,而怨之不禁,则彼将反不至于乱。故圣人之道,严于礼而通于诗[14]。礼曰必无好色,必无怨君、父、兄;诗曰好色而无至于淫[15],怨而君、父、兄而无至于叛[16]。严以待天下之贤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17]。吾观《国风》[18],婉娈柔媚[19],而卒守以正[20],好色而不至于淫者也;《小雅》悲伤诟读言[21],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于叛者也[22]。故天下观之,曰:“圣人固许我以好色,而不尤[23]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许我以好色,不淫可以;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则彼虽以虐遇[24]我,我明讥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则吾之怨亦得当[25]焉,不叛可也。”夫背圣人之法,而自弃于淫叛之地者,非断[26]不能也。断之始生于不胜[27],人不自胜其忿,然后忍弃其身。故诗之教[28],不使人之情至于不胜也。夫桥之所以为安于舟者,以有桥而言也。水潦[29]大至,桥必解,而舟不至于必败。故舟者,所以济桥之所不及也。吁,礼之权穷[30]于易达,而有《易》焉;穷于后世之不信,而有乐焉;穷于强人[31],而有诗焉。吁,圣人之虑事也盖详。
【注释】
[1]好色不可为也:《礼记·坊记》:“诸侯不下渔色,故君子远色以为民纪。”[2]泊然:淡泊,无所求的样子。[3]和易而优柔:和平而柔顺。[4]驱诸其中:在内心驱动。[5]攻诸其外:在外表上表现出来。[6]炎炎:火炽盛貌。[7]礼之权,止于生死:礼法之权限,只顾及到生死而止。[8]博生:换取生命。博,换取。[9]死生之机:利用人们恶死好生的本性来引导人,统治人。[10]区区:渺小。[11]而:你们。[12]隔限:断绝、限制。[13]易内窃妻:指交换内妾,盗取别人的妻室。这为社会伦理所不容许。弑:臣下杀君上称之为弑。[14]通于诗:用诗歌来使民情畅达。通,指畅通而不阻滞。[15]好色而无至于淫:《论语·八佾》:“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16]“怨尔”句:儒家诗教规定可以用诗歌来怨刺上政,但必须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不能到了叛乱的地步。《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郑玄注云:“怨谓刺上政。”[17]全天下之中人:使天下之人的性情不致受到损伤。中人,指普通老百姓。[18]《国风》:《诗经》的一个组成部分,采自当时十五个地区的民歌,故又称十五国风,共有160篇,始于《周南》,终于《豳风》。[19]婉娈(luán)柔媚:指美好温柔。婉娈,美好貌。[20]正:正道。《论语·为政》:“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21]《小雅》:《诗经》的一部分,分《小雅》《大雅》,《小雅》80篇。现代学者认为雅诗是为周王朝直接管辖地区的诗歌。诟读言:指责、埋怨。读言,怨言。《小雅》中有指斥时弊、感怀忧伤的作品。[22]后世学人多认为《小雅》虽有怨刺之意,但其本心,却是规正政教得失,决不致叛逆。如朱熹《诗集传·序》中所言:“至于雅之变者亦皆一时贤人君子,闵时病俗之所为,而圣人取之。其忠厚恻怛之心,陈善闭邪之意,尤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23]尤:怪罪。[24]虐:残暴。遇:对待。[25]当(荡):合宜。[26]断:断阻,此谓人的思想、情感得不到一定的宣泄及疏通。[27]不胜:控制不住。[28]诗之教:谓诗歌对人心的教化。儒家认为诗歌可以陶冶人的情性,可致于温柔敦厚的境地。《礼记·经解》:“孔子曰:‘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29]水潦:大水。潦,雨水过多。[30]穷:终结,穷尽。[31]强(qiǎng)人:用外力强迫人做某事。
【译文】
人们喜爱自己的嗜好、欲望,有时甚至超过了对生命的爱恋;而那愤恨怨怒,又可以让人不顾生死。于是,礼的权限便为之穷尽。礼法教导人们说:“不能去做那好色之事;作为人臣,作为人子,作为人弟,不可以对君、父、兄存有怨恨。”使天下之人都不好色,都不怨恨他们的君、父、兄,这难道不是件最好的事?使人的性情都淡泊而无所追求,和平而柔顺,让百姓们都能这样做,那天下确实已经达到大治的境界了。但人的性情又不能都是如此,好色之心,驱动于内心,是非不平之气,引发于外,这些情感的萌动,如烈火炎炎而生发,让人不顾及利害,至于死方算结束。噫,礼的权限,只能顾及到人的死与生,天下的常事,如果不是达到了可以用生命来博取某种东西的时候,人们是不敢冒死去违犯我的法教的。当今,人们的好色与是非不平之心,勃然发动于内心,人们认为它可以换取生命,便先把自己置于死亡之境,那死生的机用确实就不存在了。死生的机用不存在,则礼法便成为没有权力的东西了。举起那小小的、没有权力的礼法,去强迫人们做他所不能做的事,那祸乱就会更加滋蔓,而礼法也就更加败坏。
当今我告诉人们说:“一定不要好色,一定不要怨恨你们的君、父、兄。”他将最终肯听从我的劝告而忘掉心中自有之情吗?这就是不可能的。他既已不能纯粹地施用我的法教,便将最终彻底地抛弃它而不顾。我的法教既然已被彻底抛弃而不顾,那人的好色与怨恨他的君、父、兄之心,便将最终坦荡公行而无所断绝与拘限,那交换内妾,盗取别人妻室的变乱与那弑杀君主、父亲、兄长的祸害,反而会公行于天下。圣人对此非常忧虑,认为:“禁止人们好色,却反而使人们淫荡;禁止人们怨愤其君、父、兄,却反使祸乱发生,这种祸患的产生,在于责求人们太过于周详。如果不断绝人们的好色之心,也不禁止人们的怨恨,那他们将反而不至于叛乱。所以圣人治理天下之道,对礼法的执行非常严格,而又用诗来使民情畅通。礼法说一定不要好色,一定不要怨恨你们的君、父、兄;诗却说人们可以好色,但不能到了淫荡的境地,可以怨恨你们的君、父、兄,但不能到了叛乱的地步。严格礼法,是对待天下的贤人,畅通民情,是保全天下常人的情性。我观览《国风》,见它优美柔顺,而最终却持守于正道,这就是好色而不至于淫荡的表现;《小雅》悲伤怨恨,但君臣之情最终不忍丢弃,这就是虽怨却不至于叛乱的表现啊。所以,天下之人看见这些,说:“圣人确实允许我有好色之心,而又不怪罪我怨恨我的君、父、兄。允许我好色,我不淫荡就是了;不怪罪我怨恨我的君、父、兄,他们虽以残暴来对待我,我公开讥讽他,公开埋怨他,使天下都明白知晓,那我的怨恨也得到了合宜的处理,我不叛乱就是了。”
那背弃圣人的法教,将自己弃置于那淫荡、叛乱境地的情况,如若不是人之情性的疏通受到断阻,是不可能产生的。人之情性的疏通受到断阻的开始,产生于人不能控制自己,人不能自己控制内心的怨忿,然后便可以忍心抛弃自己的身体。所以,诗对人的教化,就在于不使人的情性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
那桥之所以被人们认为比船安稳,因为有桥的存在,人们才如此说。一旦洪水来临,桥必然被冲毁而解体;而船,却不至一定遭受到毁坏。因此,船的作用,就在于能够接济桥所不能做到的。吁,礼法之权限,穷尽于容易实行,而后有《易》出现;穷尽于后世人之不信,而后有乐出现;穷尽于强人之所不能,而后有诗出现。吁,那圣人考虑事情是那样地周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