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询散文
8895900000018

第18章 谏论(下)

【题解】

《谏论》分上、下两篇。上篇主要论说臣下怎样才能使君主纳谏。而此篇则从君主的角度,论说君主怎样才能使臣下敢于进谏。作者认为世间除了秉性忠直之人,可以不计较个人得失而犯颜直谏外,其余之人,都是勇怯参半或秉性怯懦。对此两种人,作者指出必须遵循古时赏、刑之法,使人向前可以趋利而进谏,或者向后畏刑而进谏。作者还认为,这种赏、刑制度的兴与废,涉及到言路的开与塞,因而关系到国家的兴亡。以此来认识进谏,使文章的主题得到进一步的深化。

文中的设喻,一方面增强了文章的逻辑力量;另一方面,则使论理更加生动、形象,且妙趣横生,此正是老苏文之本色。

【原文】

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乎,向之论备矣[1]!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圣人知其然,故立赏以劝之。《传》曰:“兴王赏谏臣”是也。犹惧其选耎[2]阿谀,使一日不得闻其过,故制刑以威之。《书》曰:“臣下不正,其刑墨[3]”是也。人之情,非病风丧心[4],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赏与刑不设,则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触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谁欲以言博死[5]者?人君又安能尽得性忠义者而任之!今者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与之临乎渊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谓之勇;不然,为怯。”彼勇者耻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与怯者,则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与千金;不然,则否。”彼勇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犹未能也。须臾,顾见猛虎暴然向逼,则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庄[6]矣。然则人岂有勇怯哉!要在以势驱之耳。君之难犯,犹渊谷之难越也。所谓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者,勇者也,故无不谏焉。悦赏者,勇怯半者也,故赏而后谏焉。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赏为千金,以刑为猛虎,使其前有所趋,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及言规失。此三代[7]所以兴也。末世不然,迁[8]其赏于不谏,迁其刑于谏。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乱亡随之也。间或贤君欲闻其过,亦不过赏之而已。呜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渊谷乎?此无他,墨刑之废耳!三代之后,霍光[9]诛昌邑不谏之臣者,不亦鲜[10]哉!今之谏赏时或有之,不谏之刑,缺然无矣。苟增其所有,有其所无,则谀者直,佞[11]者忠,况忠直者乎!诚如是,欲闻谠言[12]而不获,吾不信也。

【注释】

[1]向之论备矣:作者在《谏论》上篇详细地论述了向君王进谏而获成功的五种方法,即理喻、势禁、利诱、激怒、隐讽。作者认为:“理而喻之,主虽昏必悟;势而禁之,主虽骄必惧;利而诱之,主虽怠必奋;激而怒之,主虽懦必立;隐而讽之,主虽暴而必容。悟则明,惧则恭,奋则勤,立则勤,立则勇,容则宽,致君之道,尽于此矣。”备,完备。[2]选耎(xùn ruǎn):怯懦。[3]臣下不正,其弄墨:《尚书·传》释此云:“臣不正君,服墨刑,凿其额,涅以墨。”[4]病风丧心:即丧心病狂。风,同“疯”。[5]博死:讨死。[6]康庄:宽阔平坦、四通八达的大道。《尔雅·释宫》:“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7]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8]迁:改变。[9]霍光:汉河东平阳人,字子孟。生年不详,死于公元前68年,为霍去病异母弟。十余岁,被霍去病携带入宫,为武帝宠信,作为奉车都尉。出入宫廷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见有过。武帝临终,托为顾命大臣。武帝崩,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之职权辅佐汉昭帝,政事一决于光。昭帝崩,迎立昌邑王刘贺。后又因其荒淫悖乱,不能统御天下,将其废掉,立宣帝。霍光复认为昌邑王刘贺左右近臣未能尽到归劝之责,有违辅导之义,致使“陷王于恶”,因而诛杀其近臣二百余人。[10]鲜(xiǎn):少。[11](nìng):用花言巧语献媚、取悦于人。[12]谠(dǎng)言:正直的言论。谠,正直。

【译文】

臣下能够进谏,却不能使君主必定纳谏,这还算不上直正能进谏之臣;君主能纳谏,却不能使臣下必定进谏,也算不得真正能够纳谏的君主。要想让君主必定纳谏的方法,前面已经论说得相当完备了!要让臣下必定进谏,我再说说它。

那君主之伟大,就像天一样;他的尊贵,犹如神明;他的威严,就像雷霆。常人不能违抗上天,触怒神明,忤逆雷霆,是明明白白的。圣人知道这种情形,因而立下奖赏来劝勉人们进谏。《传》上说:“国家兴盛时的君王,必定会奖赏谏臣”,正是这样啊!但还是怕人们软弱、阿谀,使国君不能每日都听见自己的过失,因此,又制定刑法来威逼臣下。《尚书》中所说的“臣下如不规劝、匡正国君的过失,就要受墨刑的惩处”,就是这个意思。以人之常情而论,如果不是丧心病狂之人,没有谁会躲避奖赏而接受刑法,人们何苦而不进谏呢!如果奖赏、刑法不设立,那么,以人之常情,又何苦去违抗上天、触怒神明、忤逆雷霆呢!如果不是那些秉性忠直、正义、不喜爱奖赏、不惧怕获罪之人,谁想以言论去讨死?君主又哪里能够完全获得那些秉性忠直、正义之人而加以任用呢!

现今有三个人:一人秉性勇敢,一人是勇敢、怯懦各半,一人是怯懦者,有人与他们一道面临着深渊险谷。此人告诉这三人道:“能跳越这深渊险谷者,可以称他为勇敢之人;不然,则是怯懦之人。”那位勇敢者,以怯懦为耻辱,必定会跳越过去。那勇怯各半和怯懦者就不会去跳。如果再告诉他们说:“能跳过去的人赏千金,跳不过去的不赏。”那位勇怯各半之人奔着这千金之赏,必定会跳越过去。那位怯懦者还是不能跳越。不一会,回见猛虎猛然向他逼近,这怯懦者不等不到别人告诉他,就会跳过深渊险谷,犹如行走在康庄大道上一般。

然而,人哪有纯粹的勇敢、怯懦之分呢!主要是以一种情势去驱迫他们。君主进言,就好像深渊险谷之难以跨越一样。所说的那些秉性忠直、正义,不喜奖赏,不惧怕获罪之人,是勇敢者,因而他们不会不进谏。喜爱奖赏之人,是勇怯参半者,因此,对他们先加以奖赏,他们随后就会进谏。那惧怕获罪之人,是怯懦者,因此,对他们须先立刑威,而后,他们才会进谏。先王知道世间勇敢者不可能常得,因此,以奖赏当作前面所说的千金,以刑威当作猛虎,使人们向前有利可趋,向后则有所躲避。处于此种势态之中,人们就不得不尽言来规劝君主的过失。这就是夏、商、周三代之所以兴盛的原因。那些衰亡之世则不是这样。他们将奖赏给予那些不进谏之人,将刑法施于那些进谏之人。自然而然,臣下便闭口卷舌,(不言君过,)则乱亡就随之而来了。间或有些贤明的君主希望听见自己的过失,只不过采用奖赏的方法而已。唉!背后没有猛虎,那怯懦者哪里肯跳越深渊险谷?(臣下不肯进谏,)这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古时“墨刑之制”被废除罢了!夏、商、周三代之后,像汉时的霍光诛杀邑王刘贺左右不进谏的近臣,不也是很少见吗!现今因谏而设赏,有时或许会出现;而不谏则受刑之制,却完全不存在了。如果能增加现今所存在的,建立现今所没有的,那么,阿谀之人就会变得正直;花言巧语献媚之人就会变得忠耿,更何况那些本来就秉性忠耿、正直之人!如果确实能做到这样,希望听到正直的言论而不能听到,我是绝不相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