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询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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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上欧阳内翰第一书(2)

[1]内翰:官名。当时欧阳修拜为翰林学士。翰林学士职掌朝廷内部制诰的撰写,故称内翰。执事:古人书信中的敬词,指收信人左右具体办事之人。不直呼其人,而言其左右下人,表其尊敬之意。[2]布衣:此指没有官职的平民百姓。古代庶民穿麻布做的衣服,故将庶民称为布衣。[3]不肖:不贤明。[4]天子:指宋仁宗赵祯。有意于治:有治理天下弊政之意,此指仁宗庆历年间任用范仲淹等人,所实行的政治革新,史称庆历新政。[5]“而范公”五句:范公,即指范仲淹,庆历三年(1043年)八月,拜为参知政事(副宰相),故言其“在相府”。富公:即富弼,字彦国,洛阳(今河南洛阳)人,庆历三年八月,拜为枢密副使,与范仲淹分掌西北、东北边防,为仁宗朝重臣。枢密副使:宋设枢密院,掌全国军务、边防、武备等兵事。其正、副长官为枢密使、枢密副使。执事:谓欧阳修。庆历三年三月,欧阳修知谏院。余公:指余靖,字安道,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市)人,庆历三年三月,以靖为右正言,谏院供职。蔡公:指蔡襄,字君谟,兴化仙游(今福建省仙游县)人,庆历三年四月,以蔡襄为秘书丞知谏院。尹公:指尹洙,字师鲁,河南人。庆历三年,尹洙知泾州(治所在今甘肃省泾川县),又知渭州(治所在今甘肃省陇西南),兼泾原路经略部署。见《宋史》本传与欧阳修《尹师鲁墓志铭》。[6]毛发丝粟之才:指细小平凡之才。纷纷然:众多貌。起:被朝廷起用。[7]范公西:庆历革新不到一年,便告失败。庆历四年(1044年)六月,夏竦向仁宗进谗言,范仲淹深感危惧,当时正逢西北边境有事,范仲淹请以镇边,乃出为河东、陕西宣抚使。[8]富公北:夏竦亦中伤富弼,富弼被罢黜之后,欧阳修上疏为其辩白,亦被贬,庆历五年出知滁州(今安徽滁县)。[9]“执事”句:余靖被人弹劾,其出使契丹时,尝对契丹主蕃语诗,为“失使者体”,“请加罪”。庆历五年,便出余靖为知吉州(今江西省吉安市)。蔡襄则论陈执中不可执政,朝廷不从,庆历四年十月,以亲老乞乡郡,因出知福州(今福建省福州市)。[10]“而尹公”二句:尹洙因与边臣有争议,便被徙知庆州、晋州,又知潞州(治所在今湖北省光化县西北)酒税。[11]洵时在京师:王文诰《苏诗总案》卷一称:“庆历五年,明允自夔巫下荆渚,将游京师,七年,与史经臣同举制科。”[12]忽忽:忧愁纷乱貌。《文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张铣注:“愁乱貌。”[13]推:推举。[14]间:谗言中伤。[15]曩者:从前。[16]余公适亦有功于南方: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广西侬智高起兵反叛,朝廷起用余靖,余靖协同狄青等人击败侬智高,平定了这场叛乱,余靖因功迁尚书工部侍郎。[17]“执事”句:欧阳修于仁宗至和元年,迁龙图阁直学士,知开封府。[18]“富公”句:富弼于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拜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集贤殿大学士。[19]范公、尹公二人亡焉:范仲淹卒于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尹洙卒于仁宗庆历七年(1047年)。[20]潸(shān)然:涕泪的样子。《诗经·小雅·大东》:“潸焉出涕。”毛传:“潸,涕下貌。”[21]汲汲:心情急切。《汉书·扬雄传》:“不汲汲于富贵。”颜师古注:“欲速之义。”[22]遽:骤然,急。[23]“余公”二句:当时余靖尚留于广西,至和二年(1055年),蔡襄又出知泉州。[24]差(chà):略微。当时欧阳修为翰林学士,主要掌制、诰、召、令等文书的撰述之事,权位不甚重。[25]扳(pān)援:攀引,意谓可以攀取关系,求得援引。扳,同“攀”。原文作“板”,据别本改。[26]痼(gù):经久难于医治的疾病,亦谓长期养成而不能改变的习惯、嗜好。[27]遽:畏惧。《左传·襄公三十年》:“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杜预注:“遽,畏惧也。”[28]愈:超过。[29]巉(chán)刻斩绝:指文辞险峭尖刻。巉,山势险峻貌。[30]韩子:韩愈。[31]浑浩流转:水浩大奔涌,此处比喻韩愈文章有着壮盛的气势。[32]鼋(yuán):鳖类。[33]惶惑:疑惧。[34]迫视:逼近去观看,谓韩愈文章极有威慑人心的力量。[35]纡余委备:指文辞婉曲详备。[36]容与闲易:指文章从容、安闲、平易。《离骚》:“遵赤水而容与。”王逸注:“容与,游戏貌。”[37]李翱:唐人,字习之,从韩愈学古文,得韩愈重道之一面,文章风格以平实为胜。[38]黯然:深黯貌。油然:自然而然生起貌。《孟子·梁惠王上》:“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焦循《孟子正义》注:“油与由通,……惠氏栋《九斤古义》云:‘经传由字,皆训为生。’”幽:幽长。[39]俯仰揖让:指言辞温文儒雅。[40]陆贽:唐德宗时人,字敬舆,曾为翰林学士,卒赠兵部尚书,谥为“宣”,世称陆宣公。其文章以委婉畅达,曲尽情事见长。[41]乐道人之善:语出《论语·季氏篇》:“孔子曰:‘乐道人之善,益矣。’”谄:以好话巴结、奉承人。[42]草野泥涂:荒野乡村,非有官职之人所居之地。涂,同“途”。[43]咫尺之书:谓书信。古人以八寸为咫,简牍或长为尺,或长为咫。《汉书·韩信传》:“广武君曰:‘发一乘之使,奉咫尺之书。’”颜师古注:“八寸曰咫,咫尺者,言其简牍长咫或长尺,喻轻率也。今俗言尺书或尺牍,盖其遗语耳。”[45]刻意厉行:磨炼意志,砥砺德行。《庄子·刻意》:“刻意尚行。”司马彪注:“刻,削也,峻其意也。”厉,同“砺”。[46]兀然:端坐不动貌。[47]浑浑乎:泉水涌出貌。比喻其文思、行文如泉涌般地迅速。[48]《洪范论》:《嘉祐集》有《洪范论》三篇,《史论》三篇。[49]嘻:叹息声。[50]区区:喜悦自得貌,同“姁姁”。

【译文】

内翰执事:苏洵一介布衣,居于穷境,曾私下自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全都是贤者,也不可能全都是不肖者。故而,贤人、君子处世的规律,往往是有合必有离,有离必有合。先前,天子正有意于治理弊政的时候,范公居于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您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奔走于上下,效力于那边境兵革之地。在那时候,天下凡有毛发丝粟般细微才能的人,纷纷被朝廷所起用,聚合为一。而苏洵我自以为是愚鲁无用之人,不足以自己奋起在他们中间,便退身而修养心性,希冀自己的德行、学问有所成就,然后方可以现身于当世贤人、君子的面前。不幸自己的德行、学问还未有所成就,而范公便被贬到西北边地,富公出走于北方军镇,执事您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在那小小的地方官任上奔忙。苏洵当时正在京师,亲自目睹了这些事,内心愁乱,禁不住仰天长叹,以为这些人离开了朝廷,而自己德行、学问即使有所成就,也就不再足以引以为荣了。

既而又自想,先前众位君子进入朝廷,开始的时候,必定有善人在那里推举;而今,也必定有小人在那里谗言离间。当今之世不再有善人,那就算了!假如不是这样,我又担忧些什么呢?我姑且修养自己的心性,使自己的德行、学问大有成就,等待着这些贤人的出现,又有什么害处呢?于是,便退身而处十年,虽然不敢自己夸口说自己的德行、学问有所成就,但心胸阔大,好像与从前大不一样。这时,余公正建立功勋于南方,执事您与蔡公相继回朝任职,富公又从外入朝任相,看来这些势力又将联合起来了。我内心不胜喜悦而为自己庆贺,以为自己德行、学问既已略有成就,而果真将有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既而又反过来想,从前自己所慕望爱悦而又没能识见之人,共有六位。现今我将去拜见他们的时候,这六位贤人中,已有范公、尹公二人故世了,想来,不禁为之潸然出涕泪而悲伤。唉!这二公是不可能再见了,而赖以安慰此心的,还有四位贤人健在,悲伤之心又得以自解,想到只有四位贤人存在,内心便急迫地希望能见识一面,以抒发自己心中想说的话。但富公贵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不可以骤然用言语去交识于他的面前;余公、蔡公又远在万里之外;只有执事您在朝廷之上,而地位也不太高贵,因而可以在您面前呼叫以求攀引,可以让您听听我内心之言。但那自羞于饥寒衰老的老毛病,又强使我留住,使我不能自己走进执事您的庭院。以自己慕望爱悦这些人的心,等待十年竟然不得与他们识见,而其中有人已故亡,如范公、尹公;那么,其他四人之中,不是那情势不许骤然以言语去交识沟通的,那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前往求见,却要感到畏惧而留步呢!

执事您的文章,天下之人没有谁不知晓;但我私下认为苏洵我知赏最深,超过天下其他的人。为什么呢?我以为,孟子的文章言辞简约而意思说尽,不用那些险峭尖刻的语言,但其文章的锋芒,让人不可侵犯;韩愈的文章,气势像长江大河,浩阔奔涌,使那鱼鼋蛟龙等万怪为之疑惧,而言辞中又抑遏蔽掩,不使锋芒自露,却让人观望到那深邃之光,苍然之色,也自然使人畏避,不敢迫视。执事您的文章,却是婉曲详备,文章虽往复百折,却是条理明达,文句疏畅,意脉不断;虽是语气尽极,言论极断,却是从容、安闲、平易,没有艰难劳苦之态。你们这三人,都断然各自为一家之文。只有那李翱的文章,意味暗黯却显得悠长,光采自然却显得幽深,言辞温文儒雅,有执事您文章之态。陆贽之文,遣词达意,切近得当,又有执事您文章之实。而执事您的文才实又自有超过他人之处。执事您的文章,不是那孟子、韩子之文,而是您欧阳子之文。

那乐于道说别人的长处而又不是奉承巴结,是因为这人确实足以当得起别人的称赞。那些不知道的人,则以为是借誉别人来求得别人喜欢自己。那借称誉别人来求取别人喜欢自己的事,苏洵我不屑一为。而我之所以称道执事您光明盛大之德行,而不知自止,也是希望执事您知晓我是您的知己呀。虽然是如此,执事您的名望充满天下。天下之人即使不见您的文章,也一定知晓世间有欧阳子。但苏洵不幸堕入在荒村草野泥途之中,哪知晓大道之心,又最近才略有所成,希望仅仅手捧那咫尺书信,自托于执事您的面前,这将使执事您从哪里可以知我,又从哪里可以相信我呢?

苏洵我少年时不知学习,生有二十五年,才开始知道读书,知晓跟从士君子游历。读书的年纪既已经很晚,而又不能磨炼意志,砥砺德行,以古圣人作为自己所期望达到的榜样。见与自己同列之人皆不能超过自己,则认为自己不错了。之后,自己感觉到更加的困惑,然后才取古人的文章来阅读。开始时,觉察到古人出言用意与自己大不相同,自己便时时内省,自想他们的才能,又似乎不仅仅是作好文章而已。因此,自己便将以前所作的数百篇文章全部烧毁,取来《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的文章,兀然端坐,终日攻读,历经七八年之久。刚开始的时候,进入他们文章所言的境界而感到不知所以,再从文章的外表多方面来观阅它,更觉着骇然惊奇。等到时间久了,读得更为精到的时候,胸中方才豁然明白,觉得他们那些人之所言,确实应当如此。但,我还不敢写出自己的言论。等到时间更长久一些,胸中积累之言日益增多,到了不能自制的地步,才试着把它们写出来,抄誉清楚,然后再三读之,感觉出文意如泉水般涌出,来得是那么地容易,但我还是不敢自以为是。近来,我写有《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您试观它们怎么样?嘻!我如此自得而自言,不知道的人又将以为我自己称誉自己,以求取别人之知己。执事您想我十年之苦心,能达到这样的境地并不是偶然的呀,望执事您明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