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此文亦是嘉祐元年(1056年),苏洵携子入京求取功名时,于途中写给王长安的信。文中之意,亦是希望得到王长安的帮助与援引。
此文以理胜。作者从天下存亡的高度来论述士人对于政权的重要性,文中引古为例,说明得士人者得天下,失士人者失天下。从此高度立论,使自己的请求显得光明正大,不露乞求之色,而使文章因理足而显气盛。从文章结构而言,首论君主与士人的关系,引出得士人者得天下,失士人者失天下的正题,末尾则顺理成章地直抒写信的本意,层次清楚分明,文气一以贯之,使文章主题得以表现畅达。
王长安其人,具体所指不详。
【原文】
判府左丞[1]阁下:天下无事,天子甚尊,公卿[2]甚贵,士[3]甚贱,从士而逆数之,至于天子。其积也甚厚,其为变也甚难。是故天子之尊至于不可指,而士之卑至于可杀。呜呼!见其安而不见其危,如此而已矣。
卫懿公之死,非其无人也,以鹤辞[4]而不与战也。方其未败也,天下之士望为其鹤而不可得也;及其败也,思以千乘之国与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于如此,则天子之尊可以栗栗[5]于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6]于下,又焉敢以势言哉!故夫士之贵贱,其势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权在士。世衰道丧,天下之士学之不明,持之不坚,于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权,下而就[7]一匹夫贵贱之势,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8],几何其不举而弃诸沟也。
古之君子,其道相为徒,其徒相为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则天下之士相率[9]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忧,而后有失一士之惧。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苟容[10]其身。故其始也,轻用之;而其终也,亦轻去之。呜呼!其亦何便于此也。当今之世,非有贤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贤士,不能奋其后。洵从蜀来,明日将至长安[11],见明公而东,伏惟读其书而察其心,以轻重其礼。幸甚,幸甚!
【注释】
[1]判府左丞:官名,属尚书省所辖。主要职掌官员的考课、选用、纠弹诸事。[2]公卿:本指三公、九卿,此概指朝廷中的高级官员。[3]士:一般的官吏。汉卫宏《汉官旧仪》:“古者诸侯治民,周以上千八百诸侯,其长伯为君,次仲、叔、季为卿大夫,支属为士、庶子,皆世官位。”[4]卫懿公:春秋时卫国国君,名赤,公元前668—前660年在位。懿公奢侈淫乐,爱鹤成癖,出入与鹤为伴,竟让鹤乘轩,国人极怨。当狄人进攻卫国时,兵士不战,推说懿公好鹤,鹤有禄位,让鹤去作战好了。狄人遂攻入卫国,杀懿公。辞:推辞。[5]栗栗:恐惧貌。[6]肆志:放纵情志。[7]就:趋从,屈就。[8]瓦缶(fǒu):古时瓦质的盛酒浆器皿。[9]相率:相互效仿,相继。[10]苟容:苟且容身于世。《战国策·秦策三》:“吴起事悼王,……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11]苏洵携带苏轼、苏辙于嘉祐元年(1056年)三月离家赴京,五月抵达京师。
【译文】
判府左丞阁下:天下平安无事,天子非常尊贵,公卿非常显贵,官吏非常轻贱,从官吏而反此顺序点数,天下最尊贵者,是为天子。此种积习极厚,要使其有变也极难。因此,天子的尊贵至于不可指点,而士的卑贱却至于可杀。唉!这是只见到表面的平安而未见到潜伏着的危险,如此罢了。
从前,卫懿公之死,并非是他国内无人,却是兵士们因鹤的缘故而推辞,不与敌人作战。当他还未衰败的时候,天下之士希望作为他喜爱的一只鹤,都不可能得以实现;到了他衰败的时候,他想以自己的千乘之国与普通人共享,却也不可能实现了。如果人们知道他最终到了这样的地步,就可晓天子虽然尊贵,却有恐惧于上的时候;而士虽然卑贱,却也可以放纵情志于下。对此,又哪敢以情势而论呢!
所以,士的贵与贱,其情势在于天子;天子的存亡,其权又在士的手中。世运衰微,大道沦丧,天下之士学之不明,品性的修持不坚定,于是开始将天子存亡之权,下降而去屈从那一普通人的贵贱之势,这是太过分了!那天下之不明,以至于拿着价值千金之璧,去换不值钱的瓦缶,不将其捧举而丢弃于山沟中的人,又有多少呢?
古时候的君子,其道讲求相以为类,同道之人则希望相为世用。因此,只要一人在这里不被任用,那天下之士便会相继而离开,从而使上之人有失掉天下之士的忧虑,而后,使其内心有失掉一士的恐惧。现在的君子,则希望自己的同类不被任用,自己好苟且容身于世间。所以,在开始的时候,便能轻易被任用;而到最后,也轻易被抛弃。唉!这个时代的君子,其去就是多么地随便呀。
当今之世,没有贤明的公卿,便不能振导于前;没有贤德的士人,便不能奋起于后。苏洵从蜀地来,明日将到长安,拜见明公后,再往东行。愿明公读此信而察见我的用心,以见我对明公礼敬之重。有幸之至,有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