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后赤壁赋》是在作《前赤壁赋》后三个月再游赤壁所作。人们往往把两篇赋联在一起来读，说：“若无后赋，前赋不明；若无前赋，后赋无谓。”其实，前赋是借景说理，后赋是写景抒情，它们所寄托的意思却是相同的。这篇《后赤壁赋》的特点在于对景物形象生动而精确的描写。眼前常见的景物经它一语道破，就能使你感觉一新，似乎今天才初次看到一样。全文只有四百多字，从开始商量到如何游赤壁，到登山、泛舟、记梦，一一写来，情景毕现，表现了苏轼高度的艺术表现力。
【原文】是岁[1］十月之望，步自雪堂[2］，将归于临皋[3］。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4］。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5］。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6］？”客曰：“今者薄暮[7］，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8］。顾安所得酒乎[9］？”归而谋诸妇[10］。妇曰：“我有斗[11］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12］。”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13］；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14］而江山不可复识矣[15］！予乃摄衣而上[16］，履巉崖[17］，披蒙茸[18］，踞虎豹[19］，登虬龙[20］，攀栖鹘之危巢[21］，俯冯夷之幽宫[22］。盖[23］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24］，草木震动，山鸣谷应[25］，风起水涌。予亦悄然[26］而悲，肃然[27］而恐，凛乎[28］其不可留也。反[29］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30］。时夜将半，四顾寂寥[31］。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32］，玄裳缟衣[33］，戛然[34］长鸣，掠[35］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余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36］，过临皋之下，揖予[37］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38］而不答。“呜呼！噫嘻[39］！我知之矣。畴昔之夜[40］，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41］。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释】
[1］是岁：元丰五年（1082年）。[2］雪堂：苏轼在黄州东坡建筑的住所，四壁都画雪景。在黄冈市东。[3］临皋：在黄冈市南长江边。[4］黄泥坂：黄冈东面东坡附近的山坡。[5］行歌相答：边走边吟诗，互相唱和。[6］何：奈何，怎么办。[7］薄暮：天快黑的时候。[8］松江之鲈：松江（今属上海市）产四鳃鲈鱼，味鲜美。[9］安所得酒乎：从什么地方能够弄到酒呢？[10］谋诸妇：我妻子想办法。[11］斗：古代盛酒的器具。[12］不时之须：随时的需要。[13］断岸千尺：陡峭的江岸，高达千尺。[14］曾日月之几何：经过的时间很短。[15］不可复识矣：再也不认识了。[16］摄衣而上：把衣服的下摆提起来走上岸去。[17］履巉崖：踩踏上险峻的山崖。[18］披蒙茸：分开丛生的野草。[19］踞虎豹：坐在形状如虎豹的大石上。[20］登虬龙：指盘曲、古老的树木。[21］鹘：鹫。危巢：筑在悬崖上的鸟窝。[22］俯：低头看。冯夷：古代传说中的水神。幽宫：深宫。这里指水神住的水府。[23］盖：承接上文的连接词。[24］长啸：摄口发出清越而悠长的声音。[25］山鸣谷应：指回响。[26］悄然：忧伤的样子。[27］肃然：严肃的样子。[28］凛乎：恐惧的样子。[29］反：同“返”。[30］听其所止而休焉：听凭小船漂流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歇息。[31］寂寥：冷静空虚。[32］翅如车轮：翅膀张开像车子轮盘那么巨大。[33］玄裳缟衣：黑裙白衣。丹顶鹤（仙鹤）身上纯白，羽尾是黑色，所以这样形容它。[34］戛然：象声词。[35］掠：擦过。[36］羽衣：称道士为羽士，指道士穿的衣服。蹁跹：形容轻扬飘逸的样子。[37］揖予：向我拱手为礼。[38］俛：低着头。[39］呜呼、噫嘻：都是感叹词。[40］畴昔之夜：昨夜。[41］惊悟：惊醒。
【译文】就是这一年的十月十五日，我从黄州东坡的雪堂步行回城南边的临皋馆，有两位客人同我一道走过了黄泥坡。已经是深秋时节，树林的叶了都落光了，看见地上的人影子，再抬头一看，明月已挂在天上了，我们高兴地互相望望，就你唱我和地一面走一面唱起歌来。过了一会儿，我叹了口气说：“有客没有酒，有酒没有下酒的菜，月亮这么明净，晚风这么清新，怎样度过这么美好的夜晚呢？”有个客人说：“今天傍晚时候，我用网捕到了鱼，口巨鳞细，样子好像有名的松江鲈鱼。但如何能弄到酒呢？”回到临皋馆，我和妻子商量看去哪里能弄到酒，妻子说：“我倒有一壶酒，收藏很久了，是给你们临时需要准备的。”于是我们携带着鱼和酒，再一次到赤壁下面去游玩。江里的流水发出哗哗的声音，陡峭的岩岸有千百丈高；在高高的山岩上面，月亮也显得小了，水面落下去，石岩露出来，山就显得更高。离我们上一次夜游赤壁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但山和水的样子都变得认不出来了。于是我们撩起衣衫下摆朝岩岸上爬去，翻过险峻的山岩，穿过茂密的草丛，坐在形状好像蹲伏着的虎豹的石头上，爬上那弯曲盘绕好像虬龙般的古老树木，摸到了筑在很高的危岩上的凶猛的鹘鸟窝巢，在高处低俯视水神深藏在水下的宫殿。这时二位客人已跟不上来了。我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啸，把周围的草木震得簌簌作响，远近的山谷也产生了共鸣，送来了回声，似乎风也刮起来了，江水也在翻涌。一阵悲凉的感觉暗暗地涌上了心头，我忽然觉得恐惧起来，害怕得不敢再在那里停留下去。于是寻找旧路回到船上，把船划到江心，就收桨停橹，让船自由地顺水漂行，漂到哪儿停下了，我们就在那儿休息。
时间快到半夜了，周围都是静悄悄的。恰好有一只孤独的白鹤，掠过江水向东飞来。它扇动着像车轮那样的翅膀，穿着黑色的裙子和洁白的上衣，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声，从我们所乘的小船上面掠过朝西边飞去。不久客人走了，我也回去睡下了。梦见一个道士穿着轻盈飘逸的道家服装，从临皋馆经过，向我拱手为礼并且向我说：“你们在赤壁游玩得快活吗？”我请问他的姓名，他却低着头没有回答。“啊哟哟！我忽然明白过来。昨天晚上，鸣叫着飞过我们小船的，不就是你吗？”道士看着我笑起来了，我也一下子惊醒了。打开房门四处寻找，却没有见到他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