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元祐八年(1093年)苏轼同吕希哲、吴安诗、丰稷、赵彦若、范祖禹、顾临等人联名给宋哲宗上的奏本。当时苏轼是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左朝奉郎、守礼部尚书,其他如吕希哲、范祖禹等都是侍读或侍讲学士,负有给皇帝说史讲经、提供学习参考资料的责任。这个劄子就是他们向哲宗推荐唐朝宰相陆贽的奏议专集。他们在文中竭力赞扬陆贽勇于指陈弊政,尽心宣扬仁爱等儒家学说。
苏轼说,陆宣公(贽)的文章“讽劝鼓舞,激扬动人”,“与其观六经诸子之崇深,不如读宣公奏议之切当”。
事实上陆贽的许多主张并没有被唐德宗采用。他只当了两年左右时间的宰相,就因谗被贬为忠州别驾十年,郁郁至死。他的奏议为后世所推崇,苏轼在他的《答俞括书》中把陆贽的奏议说成“治病良方”,他说,“且欲推此学于天下,使家藏此方,人挟此药 ,以待世之病者,此仁人君子之至情也。”
【原文】臣等猥[1]以空疏,备员讲读[2]。圣明天纵,学问日新。臣等才有限而道无穷[3],心欲言而口不逮[4],以此自愧,莫知所为。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伏见唐宰相陆贽[5],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6],辩如贾谊而术不疏[7]。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但其不幸,仕[8]不遇时。
德宗以苛刻[9]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忌[10]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御[11]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12],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数[13]。可谓进苦口之药石[14],针害身之膏肓[15]。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16]可得而复。臣等每退至西阁[17],即私相告,以陛下圣明,必喜贽议论。但使圣贤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时。昔冯唐论颇牧之贤,则汉文为之太息[18]。魏相条晁董之对,则孝宣以致中兴[19]。若陛下能自得师,则莫若近取诸贽。夫六经、三史[20]、诸子百家,非无可观,皆足为治。但圣言[21]幽远[22],末学支离[23],譬如山海之崇深,难以一二而推择[24]。如贽之论,开卷了然[25]。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26]。臣等欲取其奏议,稍加校正,缮写进呈。愿陛下置之坐隅[27],如见贽面,反复熟读,如与贽言。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臣等不胜区区之意,取进止[28]。
【注释】
[1]猥:谦词,犹言辱。有勉强的意思。[2]备员讲读:苏轼当时任翰林,与吕希哲、范祖禹同进。[3]无穷:没有穷尽。[4]逮:及,到。《汉书·文帝纪》:“能直言极谏者,以匡联之不逮。”[5]陆贽:字敬舆,唐苏州嘉兴(今浙江嘉兴)人。 德宗时任翰林学士,参与机谋。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德宗避朱泚之乱于奉天,许多诏书都由他起草。贞元八年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勇于指陈弊政,主张废除两税以外的一切苛敛,直接以布帛为计税标准等。因被裴延龄所谗,十年冬罢相,次年贬为忠州别驾,居忠州十年而死。所作奏议,多用排偶,条理精密,文笔流畅。[6]智如子房而文则过:是说张良足智多谋,但没有文章传下来。[7]辩如贾谊而术不疏:是说贾谊虽善于辩论,但实干时的策略就不行。[8]仕:做官。[9]苛刻:苟求、刻薄。[10]猜忌:猜疑、妒忌。《南史·江夏文献王义恭传》:“猜忌褊争,魏武之累。”[11]御:治理,统治。[12]天道:时候,天气。天道包含有日月星辰等天体运行过程和用来推测吉凶祸福的两个方面。[13]悉数:计数。[14]药石:治病的药物和砭石。也用来比喻规劝改过迁善的话。[15]膏肓:人体部位的名称。《左传·成公十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晋杜预注:“心下为膏;肓,鬲也。”心下膈上,为体内重要部位,后来称病势严重为“病入膏肓”。[16]贞观: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17]西阁:宋朝皇帝听讲的地方。[18]汉文为之太息:《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汉文帝谓冯唐对曰:‘昔有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吾每饭未尝不在钜鹿。’冯唐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帝拊髀曰:‘我独不得颇牧为将,何忧匈哉。’”[19]则孝宣以致中兴:《前汉书·魏相丙吉传》:“魏相好观汉故事,数条汉兴已来,国家便宜行事,及晁错、仲舒等所言,请施行之。上任用焉。”[20]六经:即六部儒家经典。《庄子·天运》:“《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之外,另加《乐经》。”三史:即《史记》、《汉书》、《后汉书》。[21]圣言:指六经。[22]幽远:深奥博大。[23]支离:分散,散乱而没有条理。[24]推择:是对问题的斟酌研究、反复考虑。[25]了然:了解、懂得的意思。[26]龟鉴:即龟卜。鉴,指镜子,比喻借鉴。[27]隅:角落,边。[28]取进止:《考古编》:“奏劄言,取进止。”是说此劄是留下或退回来。
【译文】
我们勉强以识空学疏的身份,担任了翰林侍讲学士或侍读学士的职务。皇上的聪明是天生的,你的学识日新月异,不断提高。我们的才能很有限,而知识和真理却是没有穷尽的,我们心里想说的,嘴巴又表达不了,因此自己感到渐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认为作为臣子要进献忠言,就好像医生开药方。药虽然是从医生手里来的,但药方大多是古人传下来的,如果这些方子在世间使用有效,就不一定都要医生自己创造出来的。
我们看到唐肃宗的宰相陆贽,他有作为帝王辅弼之臣的才干,有担任皇帝的老师的学识,他的论述非常切合实际,他的言论没有离开仁义德。他的智慧像张良,而文才却超过张良;他的策略思想像贾谊,而措施方法不像贾谊那样疏漏。对上面他可以匡正皇帝的错误思想,对下面他可以沟通天下人的意愿。但他很不幸运,做官没有遇到好的时机。德宗皇帝把苛刻当作能干,而陆贽却用厚来劝阻他;德宗皇帝采取对谁都不信任的方法来驾驭使用臣子,而陆贽劝他应该推心置腹、待人诚恳;德宗喜欢炫耀武力、不停地征战,而陆贽却把消弥战祸作为优先考虑的事;德宗喜欢通过重税厚赋聚敛财富,而陆贽却主张通过轻税薄赋藏富于民才是当务之急。以及怎样使用人才,听取各种意见和建议,治理边防,驾驭使用将领等的方法,用自我批评的办法来收服民心,用改过错的办法来顺应天意,去掉奸妄小人以消除人民的祸患,珍惜朝廷的各种名誉赏赐,而留下来奖给真正的有功的臣子,如此等等的建议是不容易全部列举
的。可以说是送给病人的苦口良药,是给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在要害之处进行针灸。假使德宗皇帝完全采用陆贽的意见,那么盛唐时期的“贞观之治”就可以再次实现。
我们常常从西书房出来,就私下交谈,认为像皇上你这样的睿智聪明,一定会喜欢陆贽奏议和论文。只要让圣明如陛下和贤能如陆贽能够意见投合,就如像君臣在同一个时代那样了。
从前冯唐对汉文帝谈论廉颇和李牧的贤能,文帝听了为不能得到这样的良将而叹息。魏相向汉宣帝逐条陈述晁错、董仲舒对当时的皇帝提出的建议,汉宣帝采用这些意见得到了汉朝的中兴的局面。如果陛下能够自己选择老师,不如就近选择唐朝的陆贽。六经、三史、诸子百家的学说,不是没有可以学习的,都可以用来治理好国家。但圣贤们的理论都很深奥博大,后来的学者们又把它解释得支离破碎。譬如山太高了,海太深了,很难用它百分之一二这样很小的一部分来加以推衍选择。而陆贽的奏议,打开来就一目了然。它汇集了古今政论的精华,实在是反映国家不论太平还是混乱的一面最好的镜子。我们想拿他的奏议,稍微加以检校修正,抄写清楚呈送给皇上。希望陛下把它放在座位旁边,就像看到陆贽一样,反复熟读这些文章,好像同陆贽当面对话。这样就一定能够启发陛下那很高的智慧和聪明,在不长的岁月里完成治国平天下的功业。这就是我们的一点共同的心愿,请您决定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