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欧阳修散文
8896800000003

第3章 伐树记

【题解】本文作于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年),是欧阳修初次抵达洛阳任西京留守推官时的作品。

文章用记叙文的形式,通过园丁要求伐树的情形,论述了一个人们所熟悉,但认识不一定正确的事理,即幸与不幸、才与不才的遭遇,并非全如庄子所说的那样“才(材)者死,不才(材)者生”。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时势和环境。

本文艺术手法高超,寓意深刻,语言通俗、简练,值得借鉴。

【原文】署[1]之东园,久茀不治[2]。修至,始辟之。粪瘠溉枯[3],为蔬圃十数畦[4],又植花果桐[5]竹,凡百本[6]。春阳既浮[7],萌者将动[8]。

园之守[9],启曰:“园有樗[10]焉,其根壮而叶大,根壮则梗地脉[11],耗阳气,而新植者不得滋。叶大则阴翳蒙碍[12]。而新植者不得畅以[13]茂,又其材拳曲[14]臃肿,疏轻而不坚[15],不足养[16],是宜伐[17]。”因尽薪之[18]。

明日,圃之守,又曰:“圃之南有杏焉,凡其根庇[19]之广,可六七尺,其下之地最壤腴[20],以杏故,特不得蔬[21],是亦宜薪。”修曰:“噫!今杏方春且华[22],将待其实,若独不能损数畦之广为杏地邪[23]?”因勿伐。

既而悟且叹曰:“吁,庄周[24]之说曰:‘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25],桂漆以有用而见伤夭[26]。’今樗诚不材矣。然一旦悉翦弃[27],杏之体[28],最坚密美泽可用,反见存[29],岂才不才各遭[30]其时之可否邪?”

他日客有过[31]修者,仆夫曳[32]薪过堂下,因指而语客以所疑[33]。客曰:“是何怪耶[34]!夫以无用处无用,庄周之贵[35]也;以无用而贼[36]有用,乌[37]能免哉!彼杏之有华实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38],幸矣。若桂漆之不能将近逃乎斤斧[39]者,盖有利之者[40]在死,势不得以生也,与乎杏实异[41]矣。今樗之臃肿不材,而以壮大害物,其见伐,诚宜尔。与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说,又异矣。凡物幸之与不幸,视其处之[42]而已。”

客既去[43],修然[44]其言而记之。

【注释】[1]署:官署,指西京河南府衙门。[2]茀(fú):杂草丛生。治:清理。[3]粪瘠溉枯:在贫瘠干涸的土地上施肥灌溉。粪瘠,给贫瘠的土壤施把。溉枯,给干涸的土地灌溉。[4]蔬圃:菜园。畦(qí):把菜地疏成一垅一垅的。一畦就是一垅或一小块。[5]又植:再种上。桐:梧桐。[6]凡:大约。本:株、棵。[7]春阳:春暖。浮:动、发。[8]萌者:萌发的芽。动:显露。《礼记·月令》:“草木萌动。”[9]园之守:管理菜园的人,即园丁。[10]樗(chū):臭椿,一种落叶乔木。[11]梗:阻塞。地脉:水在土壤里浸润移动的“管道”。[12]阴翳(yì):阴蔽。蒙碍:受碍。[13]不得畅:指得不到充分的阳光雨露。以:而。[14]拳曲:卷曲。[15]疏轻而不坚:指木质疏松,不坚实。[16]不足养:不值得保留下来。养,栽植。[17]是:这树。宜伐:应当砍掉。[18]薪之:把它砍伐掉。原意是把它当柴薪砍掉。薪,柴薪。[19]庇:覆蔽。[20]其下:指树根生长处。壤腴(yú):土壤肥沃。[21]特:独。不得蔬:不能种蔬菜。蔬,用作动词,种蔬菜。[22]方春: 正在发枝。华:花。[23]“若独”句:意思是你难道不能减少几畦蔬菜的面积来作为杏树的用地吗?若,你。损,减少。广,指代面积。[24]庄周:即庄子。庄子名周,字子休,战国时期的著名思想家和散文家,著有《庄子》。[25]栎:柞树,落叶乔木。以:因。不材:不成材。天年:尽自然生长的时间。[26]桂:玉桂,名贵药材。漆:漆树。见:被。夭:夭折。[27]然:这样。悉:尽,全。翦弃:铲除、砍掉。[28]体:本质。[29]见存:被保全下来。[30]岂:难道。遭:逢,遇。[31]他日:有一天。过:指来访。[32]仆夫:仆人。曳:拖着。[33]因:于是。所疑:指才与不才的命运。[34]是何怪耶: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是,这。何,什么。[35]处:安于。贵:崇尚。[36]贼:害。[37]乌:怎么。[38]“彼杏”二句:意思是这杏树能开花结果,是用它生来所具备条件保护了自己的生命,因而保留下来。生之具,指生来所具备的条件。庇,荫庇、保护。本,根本,指生命。[39]斤斧:即刀斧。[40]盖:大概。有利之者:有利的方面。亦即所能发挥的功用。[41]实异:实是不一样。[42]处之:指所处环境。[43]既:已经。去:离开。[44]然:是,对的,正确。

【译文】官署东边的园子里,长期杂草丛生不曾清理。修到任后,把它开辟出来,并给这贫瘠干涸的土地进行了施肥灌溉,做成了菜园十数垅。又种植了花木、果树、梧桐和竹子,大概百把棵。春天暖了起来,花木萌发的芽儿,也开始显露出来。

园丁来告诉我说:“园中有棵樗树,它根粗叶大。根粗便阴塞了泥土中的水流,消耗了阳气,使新种的植物得不到滋养;叶大便荫蔽阻碍了阳光,使新种的植物得不到充分的阳光雨露而茂盛生长;加之它树干卷曲臃肿,木质疏松而不坚实,不值得保留。这种树,应该砍掉。”于是便把它当做柴薪给彻底砍掉了。

第二天,园丁又来说:“菜园的南边有棵杏树,大概它的根覆蔽的面积可达六七尺。它的根子生长处土壤最肥沃。因为杏树的缘故,独不能栽种蔬菜。这种树,也应该砍掉。”修说:“唉!现在杏树正是逢春发枝、开花,将等它结出果实,你难道不能减少几垅蔬菜的面积来作为杏树的用地么?”因此没有砍掉。随后我有所醒悟并且感叹说:“咳!庄周的学说,说:‘樗树和栎树,因不成材而能尽它们的自然年齿;桂树和漆树,因它们有用却被伤害夭折。’现在,樗树确实不成材,然而一下子被彻底砍掉了;杏树的本质,最坚实细密、色泽鲜艳、美观能用,却反而被保全了下来。

难道才与不才,是由于他们所逢的时机不同而或存或亡的么?”

有一天,有客人来访修家,仆人拖着柴薪从堂下走过。我于是指着它把我的疑问告诉了客人。客人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那因无用之材安于无用,庄周的学说崇尚啊!用无用之材去容有用之材,这样的事怎么会没有呢?这杏树能开花结果,是用它生来所具备的条件保护了自己的生命,幸运啊!那桂树和漆树不能逃避刀斧的原因,大概它们所能发挥的功用是在它们死后,所以势必不能得活,这同杏树实不一样啊!现在,臃肿不成材的樗树,却因它枝干粗大而损害了其它植物的生长,它被砍掉了,这实在是应该的啦!这与那有才的死,没才的生的说法,又不一样了。大概事物的幸与不幸,要看它们所处的具体环境罢了。”

客人已经离去,修认为他的话是对的,因此把它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