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渺的个人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在人命危浅的年代,
人们既轻生,也轻死。
皎月穿云而出,夜的玄色衣裳撩开了一角,犹如年轻的母亲第一次哺育她的婴儿,那么羞涩、自豪、兴奋,甚至会发出轻微的快活的呻吟。这隐秘的时空是不可以侵入的,我悄然走开。今夕何夕?这是扪心自问,还是问于彼苍?“时日曷丧,予及尔偕亡!”我们一代又一代人从生命的源头顺流而下,从此就日落星沉,一去不复返。人类生活在一种琥来越沉重的回忆之中,就像凌乱不堪的瓦砾,难以收拾。历史岂不是如此摆明一座座废墟吗?站在这些遗址上,我们内心如秋水一样感到寒凉。
一个人的历史究竟有多长?三十年?五十年?八十年?一百年?我们是衔接在人类历史长链上的小小的一环,与前后紧紧相扣,根本没有松脱的可能。但我们自身就是一个整体,是不可忽略的构成部件。那么谁又构成了我?难道只是一团简单的血肉?你可以说还有赋予我生机的灵魂,它又是什么?传说中,女娲抟泥造众生,一气呵成。莫非灵魂就是那口“气”?有了肉体和灵魂,我们的阅历和智慧便开始增长,我们的记忆之树便有了年轮。
他人真是我们的地狱吗?萨特是如此定论,哲学家人的话总有点过激的意思吧,以我庸人之心度之,此语或不尽然。他人也可能是我们的天堂,是我们的炼狱。在那花丛,荆棘和刀锋边,世象就成了命运的前景。我们之所以要记住某些人,记住某些事,是因为这些人和事为记忆充实了许多新内容。历史不就是一本不厌其详的流水账吗?当然,你把它看成一张菜单也行,但点菜的另有有其人,你只是叨陪末座的食客,这就相当不错了。在自己精心编写的剧本中,只扮演一个戏分不多的配角,你感觉如何呢?
茕然独处的夜晚,我听见窗外游鸟的叫声,许多不安分的人事也扑楞着翅膀从记忆深处的巢居中飞出来,使本就纷乱的夜幕上又增添了一些密匝匝的影子。
何老师那时很年轻,胡子还他眼中的新生事物。他对待知识的待态就像卢梭对待弃婴,这在七十年代是不足为奇的。当时,学校已形同虚设。
他一点也不喜欢我,甚至对我抱有恶感和敌意。当时,我刚满十岁,还不能明白他为何歧视我,说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并不靠谱的。我随父母下放到那个山村,语言和观念都与村民有不小的差异,彼此难免抱有戒心。我生性孤僻,多少有些不合群,脾气倔犟,与老师、同学顶牛是常有的事情。如此不驯不顺,讨何老师厌,遭何老师弃,实为理之固然。他对其他学生都算温和,很少有斥责和打骂,唯独对我白眼相加,罚我上课时肃立和放学后扫地,已成为他杀一儆百的常规手段。当年,在全校,我是一个公认的倒霉蛋和劣等生,那些还不能明辨是非的同学对我避而远之,如见瘟神。那是何等孤绝的境地,心中的委屈无处诉说。偏偏我的功课还算拿得出手,但这并不足以令何老师高抬贵手,大发慈悲,在他看来,会读书有个屁用!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他的表现中规中矩。我感到费解的是,既然读书没好处,命若游丝的教育为何不关门大吉?在批林批孔那阵子,何老师很有灵感,写的大字报令人大开眼界,大长见识。他说孔子的教育思想是掩耳盗铃,克己复礼是为了偷梁换柱;推行儒家的仁道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流毒深远。我就弄不明白,他用了一大堆成语,这些成语之间的逻辑关系何在?扣帽子,打棍子,哪里讲什么章法?十岁那年,我听到有人在大会上朗读何老师的大字报,赞赏有加,我似懂非懂,也就咽口唾沫,随众鼓掌,大声喝彩了。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某次,在雷霆震怒之后,他斥骂我为“也老二的学生”。这个绰号就像黑五类的帽子,罩得我透不过气来。同学们从此盯准了我这个死穴,在来回的路上常常以挑衅的语气直呼我为“孔老二的学生”,只要我稍有反击,就会遭到围攻。拳头极有说服力,从此我含垢忍辱,更加落落寡合。何老师是否清楚一个孩子的心灵在十岁那年就受到了重重的创伤?性格上的内伤则终生难愈。
多年之后,我千里迢迢回到那个山村为客死异乡的母亲扫墓。不曾惊动任何一位儿时的故人。这在楚霸王项羽看来,也许会显出“衣绣夜游”的不智,但我感到心安理得。
何老师他还好吗?我不得而知。但愿他有及于草木的博爱之心,作为老师,不再伤害孩子的人格和尊严。他曾经戏称我为“孔老二的学生”,到如今,已非恶谑,反而变成了盛赞,时过境迁,昔日受之有悸而今日受之有愧。在时代变迁的过程中,这件事本身的荒诞意味已越来越浓。时间使许多旧事水落石出,也使血痕浅淡,恨意全消。我现在记起何老师,心中早已没有“谴责”二字。这也许正暗合了古人的“恕道”吧。
我认识的第一位作家是章君,当时,我十五岁,他三十岁。他是我们班主任的儿子,刚刚返城不久,待业在家。最初,我只知道他写得一手好书法,他写字简直比我扫地还随意,只须墨酣笔饱,就能挥洒自如。我问他的诀窍是什么,他却笑而不答,实在追问得急了,他就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苦练碑帖,久必有成。我仍然不得要领。这样交往了一年多时间,我在书法上毫无长进。后来,我无意中发现他写小说,已在刊物上发表了几篇,但还没有造成影响。他是作家,仅仅这一点,就令我好感倍增。他的书房中挂着一幅自书的古联:“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铁画银钩,气韵不俗。另有一幅字,则用骨力遒劲的颜体正楷写成,当时我并不清楚那是龚自珍的诗句:“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对于诗中的深意,我似懂非懂,他也没给我解释过。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章君只是笑笑。
“别急,将来你会懂的。”他说。
章君沉默寡言,我跟他的谈话总是很简短。也许他认为我只是一个半大的毛孩子,尚不能听出他微言中的大义。那时的政治气候仍是春寒料峭,他没必要无谓地冒险。他不断借书给我读,已令我感激不尽。《红与黑》《悲惨世界》《复活》这样的小说给我的心智打开了一片全新的天地,使我少年寂寞如沙的岁月里有了许多慰藉和感怀。我想,我与章君已是忘年交了,最好的朋友才会给我一片精神的花园。尽管这并非他有意的赠予,但功德无量。
章君郁郁不得志,终于搁笔不写。他说:“文学创作是最苦的了,你投入全身心去追求精神的幻影,到头来,仍可能是镜花水月。虚名有什么用呢?人和时间都善于遗忘。”
那以后,章君想经商,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仍守着一屋子书过活,字倒是越写越好,润笔费也足够衣食无忧。他告诉我,他仍想学习王夫之,“从天七尺乞活埋”,但做学问,可能还要再等十年,待晚岁有了余暇闲心,著几本书,做一生的总结。对他的打算,我拍双手赞成。
有时,章君也会谑而不虐地说:当年,你与我结交,除了借书的目的之外,是不是还动了瞟学我写作技巧的心思?想不到我与文学有缘无分,你却与文学如胶似漆。
我也打趣他:“你对文学二三其德,始乱终弃,小心有报应哦。”
在人生的剧场中,章君已找准自己的位置,他可以轻松地坐在包厢里看戏了,心中已不再有解不开的疑窦和死结。他是真正达到了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的境界。我却仍踟蹰在剧场之外,囊中仅有阅历和经验还不行,必得圆融的智慧才可以购获那张宝贵的入场卷。
七年前,我通过一位情谊很深的师友认识了写诗的燕子。由于她的长相酷肖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大家都很呵护地称她为“林妹妹”。
我原以为她的性情也是很柔弱的,其实不然。她在团委工作,要与许多人打交道,事务也很烦杂,但各类难题她都能迎刃而解,我想,这与她的伶牙俐齿有关,也与她的美貌有关。有时,她也会忿忿地说:“你们男人十有八九是好色之徒。”其潜台词不言而喻。她的个性太直率太耿硬,多少也有点任性的意思,因此与上面那些指手划脚的人总处不好。在公开场合,她受了委屈,往往显得毫不在乎,抗辩起来,常使那些习惯了对下属颐指气使的小头目们下不了台。背地里,她却是以泪洗面。我曾劝她不要与那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政客们斗,老实一点,乖巧一点,日子就会好过一些。一个女孩子工作能力太突出,锋芒毕露,总会遭人嫉恨。她后来也就灰心了,跟别人一样喝茶读报写总结,反倒天下太平。她好像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舒心地说:“小鞋不在自己脚上,小辫不在别人手中,这样的日子很轻松,不过,我也因此变得平庸无奇了。管它呢,伊索寓言中有一则讥讽一只栖在车轴上的苍蝇,它大言不惭地说,是它推动车轮行进的,我可没有这样狂妄和愚蠢。”
燕子的诗纯写一种感觉,有时写得非常晦涩。我不能说自己都读懂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汉字的另一种排列组合变成天书,只好自恨才疏学浅。燕子的诗发表的并不多,尤其是她的一些得意用心之作十之八九被人拒之门外。闭门羹吃多了,她很沮丧,也很恼怒,问我编辑是不是都以腰斩作者的宁馨儿为平生快事?我不好说自己的同行皆是毙稿如麻的“刽子手”,只说她的诗有待慧眼识珠。其实,我也拿不准她的诗究竟是真正的先锋,还是走火入魔。
燕子与大观园里的林妹妹该是同病相怜的,她曾经由于肺疾而咯血,与死神失之交臂。此后不久,她的一位挚友在夏日黄昏溺没于湘江之中,死神的一纵一擒令她感伤不已。当时,在她写给我的短简中,引用了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诗句:“灵魂是没有庙宇的,雨水就滴在心上。”她信中所流露的那种孤绝情绪让我听到了她内心深处发出的哀音。
燕子原想与我合作办一份诗报,可我们批不到刊号,种种打算便成了空中楼阁。我想,正是这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和打击,促使她下决心负笈东瀛,去开辟崭新的人生。四年前,她就读于大阪市立大学教育科。尽管她是一位身在异国的弱女子,但她的诗笔仍顽强地倾诉心中的悲欢。这就是不灭的诗魂吧,让识与不识的人听见那微弱却抗争不息的声音。
“我回首来路,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孤独和泪水。钱钟书先生曾说,《围城》出版后,他准再写一部长篇小说《百合心》,典出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le Coeur d’artielaut一词,含义为人的心像百花的鳞茎一样,一瓣一瓣地被剥掉,到最后一无所有。据说后来这部小说稿弄丢了。我现在大概就是一颗百合心。”
燕子早已走出我的视野之外,每当想起她时,她都是那种低回的样子,好像是怕冷,又好像是满怀忧伤。
“你既是才女,又是美女,造物主对你真是特别垂青和眷宠。”
“这并非额外加恩,我仍然难逃红颜薄命的定数。”
但愿她能顺利地走出人生的这场弥天大雾,进入铺着阳光地毯的乐土。素来冷酷无情、蛮横无理的命运或许偶尔也有菩萨心肠,不吝于照拂、怜惜一位弱女子。
燕子将从东瀛飞回故地,我忘了说,她粲然一笑时,你会觉得人生的千般烦恼都如雪花落入了大火熊熊的洪炉中,立刻消失得无迹可寻。
“经泪水一再洗过的笑脸才是最美的笑脸,那上面熠耀着圣洁的光辉。”
因为对燕子的感念,我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我一直记得他,这回忆就像很长的铁钉钉入了木板,一时拔不出来。
最初,他来送稿,见我狭小的房间里堆满了书,便说有身入宝山之感,既然如此,是不应空手而归的。素昧平生,这是我们第一次打交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我都还没来得及请教呢,说这话,未免交浅言深。他看到我贴在墙上的那张告白:“唯妻子与书不借。”这是我未打欠条就取来了郁达夫的成句,以防非常之人在此做非常之事。他却大惊小怪地乐了好一阵子,问我是不是结了婚,我语气冷淡地说没有。我想,这人真是很不识趣,屡屡唐突其词,似乎欠缺修养。他又问道:“你的书是不借给所有的人,还是不借给某些人?”我没好气地说:“不借给任何人!”他就像找到了一个天大的破绽,对我说:“你这话太绝对了,要是未婚妻找你借书,你能不借?百分百的原则是没有的。”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他还用“示婚妻”这样的名词,真是老土。后来,我又逼迫我坐下来给他看稿,那副要当面讨教几招的架势真令我火冒三丈。但看情形,他不是易与之辈,轻易打发不走,僵持下去,说不定晚饭也要归我请了。我就捺着性子给他服务。我的反感在阅读的过程中渐渐消失,到最后,竟被他编织的故事情节一网打进去了。好!这小说我要荐发。他倒无所谓似的,并不显得特别欢喜,只舔着嘴唇说:“现在到处搞开源节流,省文联还不至于把开水也断了吧?”我就起身给他泡茶,对这位大胡子老兄另眼相看了,服务热情周到。他说他在单位是出了名的故事篓子,却不常写小说,这次是好玩弄出一个,想来看看编辑部的门槛有多高,谁知你冷漠的态度真还差不多让我找不到台阶回家。
他的小说后来发了头题,还被几家选刊起哄似地转载了。他却丝毫也没有激流勇进的意思。只间或跑到我这里来聊聊天,翻翻书,下下棋。我劲他多写点东西出来,他却直摇头,好像我是在怂恿他犯罪。他说:“我这人天性懒散,偶尔玩一票可以,真要凭一支笔打出片天地,我嫌它累,为虚名受实罪,非我所欲也。”侃谈起,他这人能涉事成趣,玩冷幽默简直就像耍惯了大蛇的人舞绳子似的,轻松自如。只可惜说笑一过,许多诙谐的话不能尽数记得,犹如飞溅的火星随风而灭了。
他一直在机关里混碗饭吃,按他的话说,大家都是“三铁分子”,以前讲究破四旧,现在讲究破三铁。别人楚霸王破釜沉舟,大胜秦军,那时的釜可能并非铁锅,而是陶制品,功效已然卓著。真要是破了三铁,岂非天下晏然而乐。这位仁兄不仅语锋机智,而且下得一手好象棋,有时他让我车、马,我也只能力争与他媾和,以免签城下之盟。有时,他的脑子特好使,可惜不肯用于正途,不免有明珠暗投之憾。他却不以为然,问我,人们追求名利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我说,应该是为了身心快乐。“这不就结了吗?别人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才回到原地,我却只一转身就找到了宝贝。我觉得自己这样的生存状态很好,没必要违心地改变它,去做南辕北辙的傻事。”
任何圣明的朝代,无论它怎样广纳博采,仍无法做到野无遗贤,贤无遗才。因为某些人冰雪聪明,宁肯隐于市中,也不会去就范的。他们视名利为寻乐途中的绊脚石,务必挪开搬走而后快。他们远离机括,很早就觉悟了。用世俗的价值标准根本无法对他们的生活进行评估。
写到她,只能姑隐其名,她对文字天生过敏,如果用了她的名字,她肯定会撕破脸皮跟我拼命。
她的不幸是由她的父亲播种、母亲薅苗而长成的,长势很好,已蔚然成林,不比那一岁一枯荣的野草。她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弃家外逃,很可能是受不了政治上的迫害,改姓换名到西北浪游,后来在陕南的一个村落里安家,凭粗通的医术养家糊口。她母亲性情暴躁,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就把她当累赘对待,少不了让她代父受刑。她说:“我在知道爱之前,早就对仇恨甘之如饴。复仇成了我生存下去的唯一目的和意义。我认为人是最残酷的,既然母亲都可以这样虐待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么还有谁会呵护我尊重我?但我就算有一千种复仇的手段,也没有复仇的勇气。就说杀母,在意念中,我反复多次演练过,真要下手,斧头肯定会砸了自己的脚背。更准确的讲吧,我不是不忍心,而是怕见血,见血就头晕,估计也无法面对她恐惧的样子。毕竟是母亲,她生了我,她已占得先机。你一定嘲笑这个混账逻辑,但这个世界就是由许多混账逻辑支撑起起来的,有什么办法去修正它们?”
按西方某些文学理论家的观点,人格不健全者最适宜从事文学创作。这个观点在她身上基本成立。她写小说用笔名,有时她会拿自己的小说去问一个不知底细的读者:“这篇小说你觉得如何?”你说好,她就说英雄所见略同;你说不好,她就皱紧眉头赞同,还说这样的破小说她闭着眼睛一天也能写几篇。我就上过她的当。刚开始,她喜欢在我跟前絮絮叨叨地布道,一副老大姐的口气,好像她遍历了人间苦难,现在轮到她来折磨别人了。我说:“可惜你没遇见耶稣,否则圣徒的队伍就会因此更加壮大。”她不觉得这是讽刺,而觉得这是恭维。我拿她没办法,就干脆称她为“活化石”,她也不恼。当她第三次离婚后,我问她心境如何。她将沧桑感妥藏,用貌似轻松的语气说:“离婚好极了,就像蛇蜕皮,浑身舒爽!”我问她:“你不是蛇,怎么知道蛇蜕皮舒爽?”她说这是惠子的问题,你去《庄子》中找答案吧。她的口齿很厉害,毕竟是大姐大啊,不服不行。
后来,她的一篇小说在外面获了奖,闹腾着要请客,她所请的人却与她虚与委蛇,我说这又不是鸿门宴,既然你诚心请,我就大胆去。最终赴宴的只有五人,她一点也不犯尴尬,笑呵呵地说:“人少有人少的好处,我保证规格不变,大家一定要满载而归,要以一当二,才不负我的一片盛情!”五个人还是心劲不齐,不能把场面捧出个热闹来,她一开始就有发狠的意思,连灌几杯白酒,由于不胜酒力,她第一个进入了醉乡,哭着诉起了心曲。引得周围的食客引颈、侧耳、转身,我们当然只好匆匆地将她塞进计程车,然后打道回府。事后,她大骂我们缺德,让她冤里冤枉多付了好几十元车费,而她家离酒店只有一里地的距离。鬼知道那位计程车司机是怎样兜来转去的。
近年,她的小说已很少在刊物上露面了,也不知她现在忙些什么。她是肯定不能经商的,她没有那份耐心和钻劲,对金钱也缺少足够的阶级感情。那么,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又做了一回新娘,美好的体验方兴未艾,但说不准哪一天,老大姐又会重出江湖,令我卷旗而走,落荒而逃。
我想起她,就感觉已被揪住了耳朵,说什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只好乖乖地听她布道了。比如说“文学是苦难经历的结晶”,诸如此类。我就仿佛一脚踏空,掉入了悬崖下的深谷。
我眼前还有许多人的影子飘忽往来,挥之不散。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他们可以安全地隐匿在里面,只偶尔出来吸吸露水,看看渐稀的星子,听听报时的钟声。生活的海绵中是榨不出蜜来的,但一小块手帕却能榨出成吨的泪水,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情况,人们在白天攘去熙来,留着伤口到夜里包扎,留眼泪到夜间流淌,他们在日记中反复说,这一天我过得很快乐,但这种自欺欺人的谎言,在日记中就像一枚毒蕈。记忆时常出来作祟捣鬼,其恶作剧层出不穷,比如翻旧账、揭伤疤之类,令人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你说,我要毁掉记忆的老巢,这是一句生前无法兑现的空话。记忆犹如淤泥,愈积愈厚,最后河床被抬高,水流将漫溢。不过,你可骄傲地说:“我的水平明摆着,比别人高!”对此,闻者啼笑皆非。
还是掩紧夜晚的帷幕吧,你会有一局堪称完好的睡梦,而你在梦中得到了许多现实中尚未得到和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你捧着它们,就如同继位的王子捧着皇冠,心里乐开了一万朵花,但一眨眼工夫就发现那是一顶纸冠,轻飘飘的毫无份量。这时,我们都醒了,伸着懒腰,眼见东方之既白,想赖床也不行。新的一天,但愿它是到目前为止最好的一天。蜘蛛却并没有这样乐观,它一边补网,一边计划着今天的口粮,大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先见之明,但它也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今天一无所获。我认为蜘蛛才是一位类似于墨子那样的智者,如果它肯写一本哲学小手册,人类将受益匪浅。
夜晚促我启程,我目之所睹、耳之所闻都是往日的音像。也许已走形变样,我不能一一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