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灵魂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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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透明的孤独之上

这浓妆艳抹的秋夜,我落入了憧憧灯影和一些手臂的包围圈,只好入乡随俗,规行矩步地在舞池中“花样游泳”。眼看身边的人一个个如得水的鱼儿,往来翕忽,乐不可支,我突然觉得,我的灵与肉没有一样是属于这里的,它们本该待在别的地方,在远处那盏孤灯下面。

多年了,我不惯于享受这种欢场上的娱乐,不惯于与狐朋狗友们“筑长城”,聊大天,也不惯于在洗耳恭听的众人面前装腔作势地谈经布道。我又回到持之以恒的孤独中去了,那是水晶一样的孤独,无比剔透,而且特别清凉,置于掌上,便能照见自己原来是一株悬崖边凝立的孤松,无论怎样的疾风飘雨,无论怎样的冷雨寒霜,都不能摧毁它刚劲的意志。它说:我喜欢置身于累累的岩石群落,在其缝罅求取生存,我可以冷静地接受一切遭遇。这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是的,这生活完全属于我自己。没有外物太多的介入和干预,真是这样子,孤独使我变得如此纯粹,如同经过不断过滤与净化的泉源,我内心的杂质已越来越少。

这孤松的性情就日复一日地磐固下来,我安心地留在自己的书房里,留在为山千仞的书籍的陡崖上,听幽谷的潺潺水响,看落霞散淡成烟。这样的风景从来没有令我厌倦过,它们日日常新,使生活苦苦相逼的潮水止于足下。喘息如牛的是那些沙场中的竞夺者,他们不可能攀到这悬崖上来,不可能在万籁俱寂的幽境里坐卧一时半刻。他们心中已闹如鼎水,除非釜底抽薪,扬汤止沸是无济于事的,迟早会要烧干。他们在大众生活圈中获得声色犬马的快感,在商场、官场和风月场消磨自己的意志,然而往往等到阿堵物应有尽有时,也同时产生了可怕的厌倦。那是死一样的麻醉剂。刺入皮肉,他们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当然,他们还可以在横流直泻的欲望中找到载沉载浮的“方舟”,借助“手把红旗旗不湿”的高妙身手,去使早已仳离的灵与肉破镜重圆。失去那些身外之物,何足挂怀,失去自我的真宰,才是危如累卵。他们是明白这一点的,也有过好一番挣扎,但积重难返,就如同一个背着沉沉钱袋泅水过河的人,游到江心的时候,精疲力竭了,此岸与彼岸都已可望不可及。他开始下沉,呛水,惊恐地呼救,却仍然舍不得丢弃那个大钱袋。最终,他无限眷恋地看了一眼蓝天白云,绝望地想:若能再在大地上生活一天该多好啊!

孤独使我成为不折不扣的观剧者,使我对命运中涉及的繁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有了细心的观察。他们在台上,极尽所能地演出那些保留和创新的剧目,竟如此卖力,大大地超出了我原先预计的情形。当淋漓的汗水把他们刻意描成的面妆弄得水圭流失,不忍座睹时,我在最近的距离内看清他们的滑稽和尴尬。他们勉为其难,表演开始走样,台下的观众渐渐发出了嘘声。他们总算撑持到剧终人散了。在后台,他们卸了妆,呆坐着,无精打采,到处扔着戏服和道具,这时,内心里寂寞如沙。

“那感觉就像是被生锈的钉子扎了,痛起来锥心刺骨。”

这说法并不可靠,这孤独也很不圆满。因为随后他们为了找到解脱的办法,又呼朋引伴去开party,开牌局,开假面舞会。

也有人对我的生活方式提出异议:“你这样久处于寂寞的境地,不会书空咄咄吗?一个人首先应该合群,属于社会,是大众生活的一分子。你这样我行我素,独善其身,虽张扬了个性,却也损失了不少生活情趣。”

若从“与人同乐”的角度去看这个问题,他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其实,我有许多机会留在人群之中,只不过我决然走出那些各色各型的派别和圈子,将自己的手脚身眼从种种“好的受用”中抽拔出来,不为它们所陷溺所牵绊。我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于一个长年坚持素食主义的人而言,茹荤并非享受,而是难受。那些过屠门而大嚼的人肯定对此不以为然,也正如我对他们诸多的嗜好避之犹恐不及一样,互不迁就妥协,彼此毫无二致。

一位朋友在她二十五岁时东渡扶桑。她说:“这一去山长水阔,也不知前途有多少风波。但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再累再苦,也要挺到获得博士学位的那一天。”

她还算心气平和,没讲那句“不成功便成仁”的豪言壮语。

“何必非要争出个子丑寅卯来?你究竟是在与谁较劲呢?”我问她。

“我也说不清,或许是与自己的影子搏斗吧。”她这话更像是自我解嘲。

“有点像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只有你本人才看重这胜负的意义。”

“是的,我非常在乎结果如何。”

她在日本已待了整整五年,其间,为生活为学业,如上紧发条的钟摆,疲如奔命。现在她离自己预想的目标已越来越近了,又是怎样的心态?

“我开始静下心来,像一只疲惫的鸟儿那样整理自己凌乱的羽毛。我的疼痛是在内心,孤独也是在内心。每天去打工时,见那些饕餮的食客仿佛不要钱似地大吃大喝,醉汉们在酒巴里耍疯出丑,我就想,怎么会到这个令自己特别反感的场所中来觅食?为了生计,这只是简单而客观的理由。我只是一个漂泊者,这也不失为一种解释。但我内心极其强烈地拒斥这一切,却不能远离它,这才是我真正的痛苦所在。很多次,我在空荡荡的地铁站里等车,那儿的镜子总是擦得贼亮,映照着我,令我惊心。我很怕老,死何足惧?只恐老之将至。我背过脸,不敢再正视自己已被岁月漂白的容颜。”

她陷入了孤绝无援的境地,犹如独自攀登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峰,进退无据。到处都有拦阻的荆棘,狰狞的怪石、莫测的风雨和隐伏的毒虫野兽,她感觉步步履险。然而她渴望的一切正在那巅峰上闪耀着诱惑之光,她不能停下来,不能半途而废。她的内心仿佛处于北极漫长的昼光中,非常寒冷,天天都在下雪,累积着越来越多的忧伤。这种身在极地的感觉过于强烈了,有“爆表”的可能,因而她无法受用那份冷硬而满是冰渣的“孤独套餐”。在生活的重轭之下,孤独是骨头缝里的凉意。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逃避它,她仍在为自己已经投注了大量心血的东西继续“增仓”。这是一场攸关其今生今世全部幸福的赌局,每个筹码都赌自己必胜,如诺曼底登陆,而不是滑铁卢的折戟沉沙。她的弱肩竟能承受这巨大的压力,她的内心竟能长期保持一股铮铮硬汉也难以保持的旺盛斗志,确实令我刮目相看。她曾在信中谈到一位姓叶的同学在日本发了疯。

“他抽烟一直抽得很凶,总是旁若无人地用国语大声骂娘,骂一切,说,干什么都没劲,精神是‘伸出你的舌头空空荡荡’,还说,不知自己为什么无端地待在文化只配做我们孙子的小日本。他说话时,我便低头望着那杯黑咖啡,久久愣怔无语。我实在受不了他昏天黑地的咒骂和牢骚,就说别埋三怨四了,去打工吧,吃饭是头等大事。叶君若有所失,瞪着鱼样的四白眼问我:‘为何打工?为何行走?为何惧怕?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只有死亡才是最好的。’他真有点走火入魔了,我感到惊恐,就飞也似地拔足而逃。叶君后来因为精神错乱被强制送回国内。”

她生命的行迹已入于荒漠,虽然那是日本繁华的名都——大阪。她穿行在高可摩云的建筑群中,被浩荡的人流裹挟着,忽东忽西,她萍踪藻影,水上的浪迹写不出“快乐”二字。

“我曾读过日文版的《超越孤独》一书,始知在提升自我的意义上,我根本不得其门而入。孤独又如何能够超越呢?又为什么要视它为遮断生命前景的屏障呢?作者的观点不能令人信服。我所求的只是如何使孤独在内心获得安定和均衡,如何及早撤下那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非其他。”

与她不同的是,我不愿在某些问题上煞费心神,去穷诘不止。孤独是不可说,也不必说的。不可说,是因为说得清楚就不是真正的孤独。这正如东方佛教中的禅,再好的文字也不得要领,再贴切的言语也挨不上边,只不过徒费笔墨和口舌。孤独或是五味,或是百味,各人雨心所知,又岂能以一也之见作为定论呢?

古人说:“雁过深潭,影沉寒水。”

又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其境界中何尝有一点寂寞无奈的意思?想超越孤独的人无异于夸父挟泰山而超北海,终必渴死于中途。我所心仪的乃是一千五百年前的魏晋风度,那是知识分子真正追求个性解放的初期,可惜那种骨子里无羁无绊的浪漫精神已成了不传之秘。“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如此峭行独步,方为真正的处世高洁。魏晋名士在心灵超越及对乡愿社会深恶痛绝的方面,都是后人望尘莫及的。我辈又如何能效仿他们轻形骸七尺而重灵台三寸,弃经世致用而倡逍遥抱一之风?孤独是我们精神阵地上最后一面旗帜,阵地已经岌岌可危,旗帜也是残破不全。我们再没有可退之处,若这围城失守了,我们就只能以身殉道。但我坚信,为精神的沦落痛心疾首的人,终将获救。

德国作家荷尔德林说过这样一句话:“有才德的人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

这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赞语吗?不,这是我们的墓志铭,将它镂刻在心壁上,比镂刻在石碑上更为坚牢。我们在天地之间孤独地行走,同时诗意地栖居,这已经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