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知子莫若父”,换言之,就该是“知父莫若子”了。然而,父亲是我心中最大的疑团,我可说自己更了解一个陌生人,却根本不了解他。三十年来,他从一位“暴君”走向没落,如今风烛残年,已看不出一丝半点当初的威猛。他的权威已完全丧失,偶尔我们在他面前表示不敬,他眼中仍会掠过一丝凶悍的光,但旋即就黯然了,犹如一只衰弱的老虎淡薄了对于猎物的兴趣。
父亲曾经在家中拥有极其磐固的权威,这种权威不可动摇,子女的任何异议都会为自己招来皮肉之苦。他若要我们跪下,我们就绝对不敢站着,更别说忤逆他的旨意而大声抗辩。巴掌伺候或棍棒伺候,这是他家庭教案里的两项主要内容。然而,时间在暗中扶弱抑强,父亲施虐的过程,也恰恰是子女成长的过程,我们相继长大,父亲日渐苍老,时间最终显出了它的公平。
父亲就如同一部历史,其中沉积了不少往昔的血泪,可是事后去读,却再也没有切肤之痛。我更喜欢用观剧者的目光去审视他的一生,因为儿子的角色是一个非客观的角色,任何情感的介入都会妨碍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有更深刻的认识。我的解剖刀将不会轻轻滑过,我同时面对着自己的灵魂,它一直在等待那刺入深心的锋刃。
以吾父之名,祈求上天的法眼,明我真言无欺,恕我真言无罪。
正该如此。
父亲出生于官宦之家,过了十几年飞鹰走马的好日子。后来,战乱频仍,家境中落,他一向受庇于祖母翼下,这时也不得不出外谋职。他岂能吃得了苦,受得了约束?尽管身强力壮,腹中也多少有些诗书,乱世从戎,功名易得,但这并不是他心中的上选。他隐约感到好时光已一去不复返,找不到应救之方,这才惊觉祖荫是何等的不可靠。
父亲先去做了一段时间的政府文员,大抵得益于伯父的多方关照,他捺着性子领了两年干薪,总算没惹出什么乱子。后来,他嫌手头不够松活,便异想天开,要做富甲天下的陶朱公。这番冲动的直接后果是老本蚀空,债台高筑。若不是大伯援手,真不知他能拿出什么锦囊妙计度过难关。那时,母亲尚有一份价值不菲的嫁奁,父亲岂会视而不见?他不肯承认自己在经商方面的无知和无能,还想东山再起,就强行变卖家当,并且大言炎炎地说,这回一定要一本万利。他去南县做布匹生意,恰值抗战的兵荒时节,血本无归且不说,还险些在厂窖附近被日本兵抓去,沦为异乡之鬼。父亲从此一蹶不振,失败的男人往往要找回自己的尊严,因而他会在身边制造出新的爱害者。父亲狂暴的性情借了助纣为虐的酒力,使母亲横遭霜雪之苦。但命运之神对父亲依然青眼相加,建国之初,他进了武汉中南粮业总公司,是个肥差。可是好景不长,他跟公司里一位习惯以功臣自居、喜欢颐指气使的南下干部发生了冲突,并且将对方掀倒在地,殴辱一番。他也清楚这个祸闯大了,就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一溜烟跑回长沙,神色之间毫无愧怍,简直就如同凯旋的英雄。
父亲的口头禅是:“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简直是豪气干云,胆大包天。
话说得豪迈之极,骨子里却是虚的。随后查成分,父亲就巧妙地耍了花枪,任由居委会的干部刨根问底,他并不直承家世,只说自己是贫民出身。存疑的干部到家中一看,真是萧然四壁,也就信了他瞒天过海的大谎。这下他不免得意洋洋,竟认为自己败空家业乃是一桩无量的功德。
2
一个荒谬的时代造就出荒谬的人与事。父亲仍然不肯谋职,觉得那是重新就范。他宁肯去修京广复线,干最苦最累的活,原因是,在一大帮穷哥们中,他有一种明显的优越感可以展示,甚至炫耀:“我见过大世面,在花花场所里打过滚,你们这些土包子算老几!”他一辈子都没有一个真情实意的知心朋友,就因为他放不下自己根性上的那份“高贵”。如果谁敢对此质疑,他绝对会拼老命。
3
我是典型的叛父者,尽管他的血脉是我生命的上游,但我走向了与之背离的另一极。我忍受不了他奉之为圭臬的混世哲学,我更忍受不了他的阿Q心态。
然而,我又并非一个完全彻底的叛父者。
我热爱自由,同样不肯就范于社会的普遍法则,父亲是间接逃离,而我直入其中,另求间隙。世俗的缧绁是不准我漏脱的,因此我经常要与之周旋,与之博斗,胜机微乎其微。我也有屈服,也有迁就,也有妥协,这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我内心的矛盾和痛苦。
父亲则不然,他是庄子所谓“曳尾于泥途中”的那种类型,根本不入彀。我恨父亲一生无所取长,碌碌无为,他若没有家庭,怎么活法都随他选择,那只是他个人的事情。有了儿女,最起码应该让他们得到温饱和教育的保障,这是为父者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的“逃离”和“闪避”实际上是懦夫的行为。我不能原谅他的正是这一点。
谁愿意以自己的父亲为反面教材呢?“三年不改父之道”,我倒是情愿如此,但也得看那是怎样的父之道吧。这不仅仅是一个“孝”字的问题,若毫无甄别,不免重蹈覆辙。
审视自己的父亲就是审视历史,我们理应有这样的勇气。
人生的成败当然也可以有另外的标准,比如以快乐的大小来衡量,这是否可靠?却不得而知。我想,父亲半生穷愁潦倒,这个标准也不适用于他。
他始终没有看到生活的意义,这是他最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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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末,生活的列车再次脱离轨道。“上山下乡”的铁冷政策经由那些巧舌如簧的传播者加以火红包装,竟让父亲产生错觉和幻觉,以为这回是冷手执热饼。“到鱼米之乡种地比在城里打流要强。乡下的空气好,水米更养人。”其实,他在哪儿都是受穷,本无所谓,从城里换到乡间,他还可以钓钓鱼,悠哉游哉。父亲根本不与家人商量就自作主张,领了几百元安家费(当年可算得上一笔“巨款”),在外面的馆子里喝了个酩酊大醉。
上当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父亲嘟嘟哝哝骂了几句难听的话,算是认栽,然后打足十二分精神指挥家人去收拾那间仓库旁的破屋,他自嘲道:
“树挪死,人挪活。老子就不信没有出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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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而来的冬天给我们上了第一课。先是杂粮入据盘中,闹了个饮食大革命;然后是寒流登堂入室,骨头缝里都感觉冷。父亲抽着劣质旱烟,喝着老烧酒,坏脾气自不免如炮仗,一点就爆;如弦上箭,一触即发。当地人特别欺生,谁知碰上父亲这个不怕鬼的钟馗,把队长修理得鼻青脸肿,反倒强行弄回一些稻谷和木柴。
“这帮家伙都是恶狗服粗棍!”
其后不久,父亲谋到了去大队林场做看林人的美差,他学会了嫁接果树的技术。我家的桃、李、梨、枣、桔、柚都是父亲的得意之作,屋后的竹林则成了我童年独处的地方。看林人有植树和守林的任务,父亲觉得这些活计都可以偷懒,倒是有一件活儿不可不干,那就是去林场附近的水库钓鱼。半年后,林场的树被人偷伐不少,上面让父亲做个交待,他却来了个拍屁股走人,根本不予理睬。
在近乎赤贫的环境中,没有酒喝,父亲的性格照样暴烈,他有满肚皮的郁懑之气要发泄,直接受害者便是母亲和我们这些子女。他经常打得家里鸡飞狗跳,尤其喜欢迁怒于无辜,转嫁痛苦。往往是二姐刚被发落,小姐又被驱逐,紧接着就是我仰天大哭出门去。若是母亲惹怒了他,同样会受到棰楚,少不了我们几个儿女抵死相救。那时,家中的猪一年也长不到一百斤,差不多要成精怪了,原因就是父亲喜欢责罚它,恨其不肯长膘,恨其不爱卫生,简直就是恨它缺乏人类的智商。关门打猪,也是“运动”的一种,马拉松跑多了,它自然无比精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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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这个社会是完全抵牾的,总之他不能忘怀昔日的荣光,尽管岁月流逝,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但他那种追挽逝光的情怀早已根深蒂固。他在某个夏夜讲《水浒传》,说起那些英雄好汉们,竟不无自负地大发感慨:“我要是生在那个时代,梁山上就肯定有一百零九条好汉!”对于他的这句豪言壮语,当时我深信不疑。
然而,我现在一想,觉得不对,他哪能吃苦?又岂能服从宋江的约束?做个单独剪径的绿林“好汉”倒是有可能。
父亲真是世间最自私的人,只要自己有衣有食,哪里还去存恤家中妻儿。积忧积劳的母亲因而在五十岁上就咳血而亡。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真正有过丧偶之痛,他是无所谓的,他们的婚姻正如一盘无法媾和的残棋,总算是母亲单方面掷子认负,提前出局了,她去了天堂,得到了安息。母亲一生遇人不淑,也是命运偏苦,竟至不能乐尽天年。如此想来,上天又岂是真有所谓的“好生之德”?
《诗经·蓼莪》篇中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兴叹,即表明了儿女对慈恩深深的感念之情。然而,天下不及格的父母比比皆是,他们仅凭一纸婚书就有了生儿育女的“资格”,这实在太过荒唐。古代的斯巴达人为了使自己的种族长盛不衰,竟采取一种残酷的优选政策,将瘦弱的婴儿置于死地,但他们并没有“优婚”的做法,如此治标不治本,仍难免种族盛极而衰。也许当时不加考虑的原因是成人的素质太难评估和衡定。后来,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在中国,不少健美的青年女子被组织上安排给某某首长做妻子,多数却并不幸福,可见此中大有学问。我有位朋友,父亲的性格同样暴戾,他从小受够了荼毒,曾咬牙切齿地说:“我若能像汉姆莱特那样也有杀父之仇要报就好了!”此语甚是意苦,我心中也有共鸣。
我记得父亲讲《三国演义》时,对曹操枉杀错杀吕伯奢一家这桩千古公案所发表的高论:“是真英雄才能心有定准,‘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这话只有曹公说得出做得到。令我特别佩服。当时的情形下,吕伯奢一家的形迹确有可疑的地方,他只能当机立断,先保命要紧。世间循规蹈矩的人自然不能赞同曹公的所作所为,因为他们若是与吕伯奢易时易地相处,也同样会成为曹公的刀下之鬼。”从这番话,我不难见出父亲与曹孟德虽然异代不同时,却是千古同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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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片苦寒之地捱过了整整十年,母亲墓木已拱,大姐嫁给了当地农民,孩子也已上学,可为痛心。回城之路并不好走,我们犹如被激流冲往下流的鱼虾,要重归上游是非常困难的。父亲年过花甲,已找不到工作,两个姐姐也只能将就着进了街办小厂。惟独我意外地获得了幸运女神的青睐和眷顾,读完高中就考上大学,好像横渡湘江,总算上了岸。
父亲的角色终于变得很不明朗,没有了经济上的自主权和支配权,他的威信因而急剧下降,这使他一时间很有些不知所措。他必须立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儿女都已经羽翼丰满,不再受制于他,而这恰恰不是他所能承受的打击。在内心痛苦的缓释下,父亲迅速苍老了。
许多年来,我不曾仔细考察父亲的内心世界,那里肯定寂寞如沙。他刚开始还去河边垂钓,后来不爱出门,就在家里捧读金庸和梁羽生的武打小说,整天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的样子,不多讲话。细想来,他的这种生活缺少意趣,他若要乐享天年,就该续弦才是。然而,他既无恒产又无退休金,这最后一个梦根本无法圆满。
七十二岁那年,父亲还会在除夕夜上演一出“醉打山门”的武戏,唬得一家人为之噤声。两年后,他就变得行动迟缓,昏黄的目光中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狠劲。一个人的衰老是从内心开始的,他仍然死抱着着旧日的荣光不放,这是他最后也最有力的精神支撑,他的一生仿佛从未有过真正的开始,就草草收场了。
我无意评价父亲一生的功过,这不是儿子该做的事情。我只想从他的种种行迹中找出一些对自己影响至为深远的东西,并且对症下药。也许这样做徒劳无益,但我没有别的办法接近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远离他,父亲骨子里的那份孤独感已完全遗传给我,这就是他留给我的今生今世“享用”不尽的“遗产”。
我深味着这份孤独,它绝对不是鸡肋,实在是食之有味,弃之可惜的。
因为它来自吾父的嫡传,就像名厨的保留菜目,其妙处只有悟得者才能会心。然而,个中还有另一番滋味,它使我的性情同样具有一种叛逆的趋向,这样的孤独带着很强的攻击性,像手舞一柄双刃剑,既容易伤及别人,也容易伤及自己。我于众多的动物中独独喜欢狼,这就是根性的反映。
我正渐渐走出父亲的阴影,走到社会的那片阳光地带,我的免疫力一旦加强,就可以真正抗御性格方面那些骤然而至的狂躁的因子。学会如何去爱才是正途,可是一路上铺满了荆棘。我不是第一个也将不是最后一个叛父的人,他的深味使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哦,那正是蔓陀萝花的馨香。
我拿起了剪刀,这根“脐带”就岌岌可危。不知父亲会怎样说,他很可能骂一声“不肖之子”,然后怒目而视。我却笑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