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濛的细雨中,一群鸽子立在远处高楼的屋脊上,我久久地凝视这些驯良而又美丽的鸟儿,它们也守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沉思或者遐想?薄如蝉翼的暮色轻轻落在鸟群周围,一切都无声无息,鸽群在微雨中敛着翅膀,那么贞静,那么安详。
“它们真让人感动!”
在窗前,你喁喁地说。你解散满头秀发,披在肩头,有笑意在眼中流转。这是黄昏时恬淡的温情,一种柔和的美,一种闲逸的美,一种忧郁的美,使我同时怀着深深的感激,眺望鸽群,也眺望自己的内心。
正像一个很久没有碰过醇酒的人,我不胜酒力,即将酩酊一醉。在淡淡如水的日子里,我们熟识了生活中那些琐碎的细节,然而,早已磨圆磨钝的感觉倏尔为一群栖集在雨中的鸽子所触动。这锐利的快感足以穿透沉沉的暮霭,在心中割倒一片芜杂的忧伤。
鸽子知不知道这是一个漫长的雨季?瑟瑟的秋风将树叶大把大把地从枝桠上撕掳下来,抛撒在泥泞的路面上,谁会怜惜它们呢?鸽子却没有动摇,每到黄昏,便齐集在远处的屋顶,似乎在沉默中交流,又似乎在沉默中祈祷。我用望远镜观察娴雅的鸽群,只见它们转动着清纯温柔的眸子,仿佛正想着遥远的心事。
在我强烈的渴望之中,你既不同于一粒冷傲的珍珠,也不同于一颗明艳的宝石,你或许像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滞留在半空中,我一举手,它便消失,或许更像光一样轻盈,能透进我心中最暗的屋子,你排闼而入,那里便不再有蛛网和灰尘。即便是阴沉的雨日,光的脚步也永远不会停息。你总是在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迎候我,恰似我们抬头时偶然地发现这些栖集在雨中的鸽子正迎候我们惊喜的目光一样。
鸽群在什么时候飞散了,消失在一排又一排稠密的楼群之后。我们始终相信它们还会回来,在另一个黄昏回来,在另一个秋天回来,沐着濛濛的细雨,在翦翦轻寒之中,与我们默默相望。
如果我们也是那屋顶上的鸽子,沐在秋天黄昏的细雨下,相视而无言,谁还能在我们的这份幸福之上再加添另一份幸福呢?
谨记那些封存在雪下的时光,我们去了旷阔的郊野。那里的树木伫立在凛冽的寒风中,一点也没露出怯意,树枝上挂满了雪花,丝毫也看不出枯瘦的痕迹。我们用力将雪花摇下来,这些树便箕张着枝桠戟指银灰色的天空,像是发怒一般,令人倏然心紧。这如同摇醒了一个假寐的人,惊破了他美好的梦境,我们实在是该负疚的。
在郊原的雪地上,我们像孩子一样互相追逐,摔倒是很平常的事情,若被捉住了,摁在地上啃雪,就得乖乖地求饶。在雪坡上打个滚,避开纷纷而至的雪团,适时地进行反击,会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快意。
我们向来总拘束着自己的天性,不去硬争一回输赢,不去强求一次胜负,虽然我们身上少了一点浮躁,也因此多了一份暮气。
让这个雪天来解救我们吧。我们竖起衣领,直卧着,双手抱头,从雪坡上疾速地滑下,立刻尝到一种惊险的乐趣,怦怦直跳的心一点也不示弱,它依然怂恿我们将游戏从头开始,一次又一次,我们滑下陡峭的斜坡,看到天地翻转,树木疾闪而过,在这空寂而辽阔的郊野上,我们的笑声格外清脆,格外响亮。
远离了尘嚣,远离了名缰利锁,得失不复萦怀,快乐才重新有了真价。昔日,我们为俗思俗虑而奔走,在一面恢恢的大网中挣扎,不知快乐竟是这样单纯。我们只携着手从雪地上走过,回看那些密密的脚窝正被新降的雪花慢慢地抚平,我们便觉到要挽留过去的日子,挽留记忆中的事物都是徒劳。只要往前走,我们就会在没膝的雪地中艰于拔足,但越是这样,我们趟过深雪区,彼此呵热僵冷的手掌,血液就似乎在体内流得更加欢快了。
这场十年一遇的大雪覆盖了干硬而贫寒的山水,使天地间的一切可见之物都变得丰腴温暖起来,那些饥肠辘辘的鸟雀立在枝头,不再为冻馁而哀鸣,它们也许同样惊异于这场大雪能使一切变得如此可爱可亲,它们虽然想念晴天去空空的原野和萧萧的树林中觅食,但是这场雪太美了,唯美主义便暂时压倒了现实主义。受不住诱惑的鸟雀从枝头飞下来,在雪地上跳舞,留下一行行浅浅的爪痕。它们也许还惊异于雪地上这一对傻孩子,为何垒起两个胖墩墩的雪人,让它们心中贮满凝固的泪水。噢,问一问,天真无邪的雪孩,你一夜之间就会长大,真像童话中所说的那样去寻找自己的梦想吗?
四野里,一股股雪线织出密不可透的寂寥,北风的呜呜声和树枝的颤响,似乎是一首寒冷的曲调,在旷野中回旋。我们独立在雪国之中陌原之上,像是阔别千载幸得相逢的白发情侣,紧紧而久久地拥抱。
最锋利的刀子也无法刺入这寂静的骨子里去,只有我们仍咀嚼这寂寞的时刻,让两颗心按着相同的谐律而欢跳。我们把爽朗的笑声留给那个冬天,幸运的人将在春天的郊野上拾到它们,拾到这些颗粒饱满的快乐种子。
烛光清凉如水,无月的夏夜像个腼腆的孩子,在烛光熠熠的窗前,迟疑地不敢进来。这时,你俯首在一本书上,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当我踅入到淡淡的光影中,你便放下书,放下了那个奇异的缠人的故事。我的目光从你额际的髫发上滑落,跌在你浓密的睫影里。你莞尔一笑,用剪刀剪去一朵小小的烛花,这细微的动作也显示出你的妩媚、温柔和优雅。烛光跳闪了一下,似乎更明亮了。
音乐中所宣叙的快乐与我们是这般亲近,音乐中所诉说的忧伤离我们是何等遥远。不必说一支小小的蜡烛照着这夏夜一点点熔化,在我们心中,音乐的涓涓细流汇到一处,碰着那些寂寞的石头,也能溅起绚美的浪花。
你说着自己的心事,对于我,这些心事带着一股神奇的引力,将我慢慢地拉入深水之中,那里生长着丝绒一样青青的藻荇,生长着极俏丽极活泼的热带鱼。你的心事将我拽入了海底的迷宫,那里有无数珍宝。我会珍爱这夜晚,也珍爱这烛光,你有最好的诉说,但愿我也有最好的倾听。
夏夜,我们一向很少留在屋子里,更少留在一团烛光下,我们的心并非轻易就可承爱这如梦如幻的情调,它们迟疑良久,然后,才缓慢如仪地进入烛光之中,让音乐来熨平多皱的感觉。
你快乐吗?你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你不知道一个天性快乐的人会不会在独处一隅时为一些小小的烦恼而流下泪水。但你知道,快乐对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每个人的名下都只能分到一小份,因此你不再苛求。
诚然,爱情不是小作坊里生产的标花点心。我们不敢在无所用心时谈起这个危险的话题,也不想仅用小小的计谋去取悦对方。那么,在这团温润的烛光下,我们让语言重归朴实无华的本质。爱情,真是玄不可知,妙不可言吗?我想,它只是一种至为纯净的液体,或许是琼浆,或许是毒药,生与死两种极至的快乐都调配在这魔水之中。
榨取感情是无益的。一个人若走进了一片广袤的蔗田,他该真正懂得甜密的滋味,但并不尽然,他或许会渐渐厌恨这些甘蔗,而但愿早一点脱离“苦”境;或许当他啃光了所有的甘蔗,然后发现田野里一片狼藉。
一切又回到暗中,我们听见夜风不停地叩着窗棂,它要进来,星光要进来,夏夜的鸣蛩也要进来。就把这间白色的屋子留给它们吧,让音乐将我们的心漂向远方,在那里,我们重建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