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奔涌在我心中,我不知道枯竭是什么滋味,也永远不想知道。在时光的片片桑叶间,人类正作茧自缚,为衣食,为名利,为稍纵即逝的欢娱,为愁云笼罩的今生和来世。然而,我是一只不肯成蚕的蛹,但求有一逃脱之机,远离那些诱惑的桑叶。
令人着恼的声音随即在冥冥的角落响起:万物皆不得解脱,而你竟想规避远引,你真以为世间还容人隔岸观火吗?
这是宿命的声音——我曾多次感到它的君临——那样冰冷、干涩、无情,似乎充满了蔑视和嘲讽。这声音便如毒刺密密地扎在心头,而我正苦于无法将它们剔除干净。
我唯有叹息,在红尘中倦于奔走的时候,我早已忘却了吟咏,是否还有一个非凡的契机能让我击节而歌呢?
我就在岸边,与你遥遥相对。天空一张不形喜怒的脸庞,而与之抗衡的是我们恣意的笑容。极目青山,恰似刚刚着彩的壁画,秋色的点染还不甚分明。天际既无归帆,又无飞鸟,只是一味的空茫浩荡。近处波涛喧逐,拍打寂寞的石堤,那些白色的水花和灰色的泡沫高高地溅起。
很久以来,我们就是朋友,因为你认定友情更好,它如饥者跟前的一箪食,渴者跟前的一瓢饮,可以疗救贫匮的心灵。尽管爱的美酒使人沉酣,但醒觉之际,立刻就会感到茫然无主,又如何独对那些忧伤的日子?真正的爱总是太理想,而且太短暂,它剥脱了欲望的外壳,也避开了现实的荆榛,一旦进入生活,也就是一旦找到了归宿,这色彩便即刻消失,尽管遭逢磨难时,爱情会有相当的荣耀,然而正如一场雪,必将在阳光下消融。应该感谢死神,他造就了一些爱情的悲剧,并使之具有持久的温馨。他张开一只只睡袋,使生前无法结合的情人,死后在墓穴中同朽。
你眺望天际的江流,悄然无语。我不再坚守这个话题,这本是投诚的表示,而受降之时,却不露声色。
如果我们心中真的静若止水,能够像谈论毫不相关的事物一样谈论爱情,那么我们又何必穿越整座城市来到这片郊野?面对奔涌不息的大江,心潮也同样难以平复。这一刻,正在节节败退的理智还可以提醒我,不要涉险,也不要孤军深入那些敏感的话题。
或许友情更好?也未可知。在茶和蜜之间,人们大都会选择前者,就因为茶的清香无远弗届,蜜的甜腻则难以持久。
江边有一乞丐,衣衫褴褛,浑身臭气袭人,暴露于阳光下的正是这样的贫困和悲哀、疯狂和绝望。当人们带着潜在的自豪感掩鼻而过时,即便情愁万斛,也会感到自己的处境与之有云泥之别,实没有什么可怨尤的了。于是他们打道回府,去训诫自己的儿孙:世间有耻与不耻,有幸与不幸,去看看那个乞丐吧,在污泥中打滚,在垃圾桶中寻找食物。然而,当这个乞丐也开始唱歌,甚至唱的是情歌时,我们又该如何评说?你真比他高贵?真比他幸福?真比他更得上天的眷顾?他可以自由地约定与死神会面的时间,而死神早已闻风而逃。这样说来,他的生命岂不是比我们更强劲吗?乞丐的人格必然是残缺的,但并不卑污,这残缺的人格之中也并不包含罪恶,他既不巧取,也不豪夺,他与世无争,也于人无害。他清唱情歌的时候,灵魂中的花朵灼灼欲燃。
我想,我们并不比他更无忧,也并不比他更富有,我们既已落入荣辱得失的算计之中,又何分多寡有无?
情侣之间讲求缘分,一旦势禁形格,便有受不尽的怨旷之苦。而朋友间,讲求的诚信,犹如水银泻地一般,无物可以阻隔。一页页心扉肯为爱情洞开,也肯为友情虚掩,我们又何苦踟蹰门外,徒然叹息?
不能共浴于爱河,我们就漫步于平畴和旷野,这样我们就将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致。
可以想象一番,三十年后,如果我们还能坐在江边,在同样的季节,在同样的下午,我们是否还有同样的心情?时过境迁,也许早已没有兴致再去回首往事。我们额际布满了皱纹,心中也必定积下了厚厚一层岁月的黄尘。轻轻拂拭之后,露出一些旧情的端倪,年轻时我们不怕误入歧途,幸喜走出了一个又一个迷局,而现在却难说哪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我们不曾眷顾的也许本是一份真情,将它淡化,终至湮没,固然可以成就我们之间“伟大的友谊”,但这个抉择永难辨明它的利弊。
我不该疑虑重重,一个人斩截而行,即使错了,也无须懊恼,世间原就少有兼取并获的好事,正如两条道路摆在眼前,你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去走。各有各的风光,各有各的遭遇,这才体现出命运的态度迥然不同。
我又想起那个可怜的乞丐,除了寻找食物,再无暇顾及其他。人世的情爱已彻底泯灭,天国的光辉还未照临心中。过一种最低级的生活,他同样可以笑傲歌唱,这真是以常情常理所无法揆度的。
大江绝不会关心这些微末的悲欢,在逝川之上,我们的生命并不比一星水沫更为久长。然而我们用了一半的时间去思想,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去倾谈,所剩无多的光阴是否还够我们去沉默,去迟疑,去观望?事情往往就这样毫无结果。
§§第三辑 卷怀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