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到一个对文人颇不敬的说法,称他们为典型的猫科动物,柔媚且狡黠的那种。我忝为其中一员,颇有坐在船头,冷不防被人一篙扫落冬日河心的感觉,而且这种寒冷直往骨头缝里钻。
自古迄今,硬朗的文人确实寥若晨星。旧时,有人极力鼓吹“文臣死谏,武臣死战”,冷血的统治者却一点也不领情。如果说武官战死于沙场,还可以马革裹尸,得到一星半点哀荣;文臣极言切谏,则可能惹得龙颜震怒,立刻丢掉吃饭的家伙。这样屡受惊吓,文人的胆子就小了,说起话来,不免闪烁其词,模棱两可。他们都深明这样一条浅显之极的道理:强颈斗不过快刀。保命哲学就成了文人最不敢掉以轻心的必修课。
历史上,唐太宗是最能纳谏的,唯其如此,似魏征这般的骨鲠之臣才创造了屡次以卵击石而能不破不碎的奇迹。然而事情并非完美无憾,好为直言的魏征生前如履薄冰,死后墓碑最终还是被怀恨在心的唐太宗派人推倒了,给了那些对所谓“明主”抱有纪想的人一个寒心彻骨的教训。
比魏征只晚生一百多年的韩愈却并未学乖。皇帝迎佛骨,别人捧场都唯恐不及,他却要犯颜直谏,说什么佛只是番邦之神,自南北朝而下,凡我中国信教之帝王莫不“败亡相继,运祚不长”。他大煞唐宪宗的风景,其后果可想而知。若不是宰相裴度全力施救,他老夫子的厄运就不止于贬为潮州刺史那么简单了。这是文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拿自己的骨头与佛的骨头进行较量。佛骨的后面另有强权撑腰,韩愈的败北并非是公平决斗之后的败北。
失去了政治的钙质,文人的骨头是越来越软,越来越脆,一有风吹草动,无不落荒而逃,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掩迹于阴暗的亭子间,栖身于狭小的象牙塔,去怨天尤人,吟风弄月。更有一些等而次之者,于软骨之旁又伴生出几根媚骨和俗骨来,逢“庙”烧高香,遇“佛叩响头”,乖巧得像别人的三孙子。这样的文人有一个通用注册商标,即是“文丐”,名副其实的猫科动物是全然不顾什么“嗟来之食”和“腐鼠滋味”的。正直的文人谁肯将他们引为同道呢?
“人不可有傲气,不可无傲骨。”傲气是性情表面的东西,没有什么强度和硬度,受不得任何打击。铮铮铁骨则有铁石之坚,足以令外界袭来的假恶丑一一为之卷刃。鲁迅先生敢“横眉冷对千夫指”,没有傲骨能行吗?可惜这一脉的传人太寥落,大概硬骨头不比柳条,可随处插活的吧。
傲骨之傲,是布衣傲王侯的傲,有一股不摧不折的劲道,也是傲视群丑的那种蔑然不屑的精神。文人有了傲骨,其孱弱之气必一扫而空。没有傲骨,固然不妨碍某些文人成为风流名士,成为御用金枪,但他们身上藏着的那几根媚骨迟早会暴露出他们是地道的猫科动物。不管他们如何善于掩盖,都难免会露出那条尾巴。
“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顾炎武的话说得过于绝对。我认为,文人固然需要器识,但更需要风骨,否则,文坛渐为群小蹄踏,无人叱逐之,驱除之,久而必为荒芜之地。
D·H·劳伦斯在《归乡愁思》中说:“人的膝盖不是用来下跪的。”我想,这也要看此人膝盖骨是傲骨还是媚骨、俗骨,若是后者,下跪正是它的主要功能,简直比走路还容易。
没有傲骨的文人徒具皮囊而已,这样的皮囊无论怎样经久耐用,最终也难免残破露底,让人看了齿冷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