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灵魂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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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空中的果实

独醒的思想者怎样安置自己的夜晚?

在不可能开花的地方开花,

在不可能结果的地方结果。

“天堂并非首善之区……有鉴于伊甸园事件的发生,上帝将善恶果(亦有人称之为‘智慧果’)全部窖藏起来,只在穹庐上象征性地挂出他第四日所创造的一红一白两枚果实,它们就是日月双星。从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两枚果实交替悬挂在人类顶空,它们汁液饱满,精华丰富,令人望而生馋,垂涎欲滴,却无法攀摘。上帝甚感欣慰,他半怀着怜悯之情,说:人子啊!你们望梅止渴吧。”

这番话不只是说给我听,说给你听,而是说给所有人听的。人类的肉体和精神之所以恒处于饥渴和焦虑的状态,就因为我们始于原罪的不仅一直未曾消减反而日益繁盛的欲求。这使人不堪负累的重轭迫得我们疲于奔命,陷入苦闷的泥潭。

人们像笼鸟一样渴望自由和快乐,当事与愿违时,或许会顾影自怜,悉肠百结;或许会苦心励志,再作图谋。精神力量的消长使人类尝够了血和泪的苦涩滋味。无数人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想借助用蜡和羽毛粘连的翅膀使自己飞得更高,更接爱太阳。然而高温剥夺了羽翼,他们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殒命于“大海”之中。历史上总有一幕又一幕这样的图景,勇敢的人们屡屡折戟沉沙,虽九死其犹未悔。

原初时期,茹毛饮血的人类难以进入自己的中年,直到一场山火使他们偶然拾到烤熟了的动物,人类才茅塞顿开,一旦明白了火的好处,便结束了自己蒙昧的童年时代。尔后,他们又学会了钻燧取火,并且将火种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一切智慧便因此有了根芽。

火,是人类始祖最初的守护神,它不仅给予温暖和光明,使之度过严冬与黑夜,而且教给他们神圣的尊严。

然而,另有一些怙恶不悛的狂徒,远离和毁弃自己祖先的自然神庙,他们窃取火种,将它派上可耻的用途。

秦朝咸阳街头的文化典籍着了火,法兰西基督教徒的房屋着了火,德意志的国会大厦着了火,科威特的油田着了火。在火海中,善良的人、荏弱的人、热爱自由的人、信仰上帝的人,呻吟哀哭,四处奔逃。可怜的受害者,谁还能辨识他们焦枯的面容?谁还能超度他们不幸的亡魂?

火,狂怒的火,永不熄灭的火,在大地上肆虐,所到之处,化为焦土和赤地,留下难以疗复的创伤。

火,原本是人类精神的象征,在现代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仍要举行神圣的点火仪式。它无疑代表着人类对生命的热爱。

拜火神的先人们也曾狂热地崇拜太阳神。在古希腊神话中,阿波罗主宰光明、青春、医药、音乐和诗歌,实际上主宰着人类的灵魂。

我们应该像一个酒徒迷恋杯中之物那样热爱火,热爱阳光。

世间到处都有沙场,到处都有征逐。失败的苦泪和成功的美酒我们都曾备尝过,当我们学会隐忍学会清静无为时,仍将掬泪给他人,这就是我们心中依然无法泯来的同情。

偶尔,人们也会兴致勃勃地去看一看新上演的古典悲剧或现代悲剧,看过之后,却并非感同身受,而是暗自庆幸不曾遭受过那些苦楚和劫难。他们仍复回到平庸无奇的生活中来,像尘土一样飞扬四散,无声无臭。

他们在卡拉OK歌厅里笑,他们在化装舞会上笑,他们在酒宴间笑,多半是强作欢颜,因为他们害怕独自一人捱过百无聊赖的日子。多么可怜的人群,他们认为只要粉饰一张虚伪的笑脸,就可以对周围那些差相类似的假面孔应付裕如,生活就会从此大有起色。

月色清新,恰似婴儿初次吮吸到的母乳,让人类的灵魂再次逸出了他们的肉体之外,在夜空中浮游漂荡。爱情的种子随处开花,充满欲念而且害怕孤独的人们走出自己狭小的屋子,去寻找和邀约另一颗逃避寂寞的心。然而,他们在欲望中开始,也终将在欲望中结束,因为他们孜孜以求的只是感官刺激,只是那些销魂的痒痒。

法国大革命时代,罗兰夫人临上断台时,对众人说:“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人们对待爱情亦复如此。在波澜不兴的岁月里,人们迅疾地老化而不自知,这并非指他们的肉体,而是指他们的心灵。在交缠的手臂与对视的目光之间,时常充满了可怕的敌意,他们本想推拒对方,却反而纠结得更紧。他们早已无可奈何地将爱情降下半旗,只能在深心里保留一些梦的碎片。

冲出婚姻,冲出围城,那些依然饥渴难耐的男女纷纷逃进“林泽”深处,撷花采果,寻欢作乐。月光使他们得到了安抚,夜色使他们得到了庇护。他们开怀而笑,然而,在另外的角落里,有人如鬼魂一般嘤嘤而哭。

反复示爱,却不肯轻易交付爱情,他们像商贾一样精明。然而,心灵日益空瘪,日益僵冷,难免捉襟见肘。他们说今生要及时行乐,却苦无资本,此话终究是虚张声势,无法落实。不愿创造,只图享用,这根本就是游猎者们侥幸以获的想法,在现世中,非得有满满当当的“祖德”和“父荫”可供一生坐吃才行。

大地上的“果子”所剩无几,天上的果子却永远也不会掉下来。乐意种植花树的人何在呢?乐意播撒热爱的人何在呢?

据《圣经·创世纪》所载,上帝将亚当和夏娃逐出伊甸园之前,对他们作出了如下的终审判决:

对夏娃——

你生产儿女必多吃苦头。

你必恋慕你丈夫,

你丈夫将管辖你。

对亚当——

你既听从妻子的话,

吃了我所吩咐你不能吃的那树上的果子,

地必因你的缘故受诅咒,

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

地必为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

你也吃田间的菜蔬。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

直到你归了土,

因为你是土而出的。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当初,如果上帝的怒气能平,怒火能熄,人类也许还有望减短自己的“刑期”。然而,亚当和夏娃被永久地放逐了,大地生生世世受了诅咒。

从此,当人类无以挣脱不幸的网罟时,就要仰望浩浩苍穹,喁喁祈祷,悲从中来,追念那早已失去的天堂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