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同一颗烈士的头颅,砰訇一声坠下山坳,溅血成霞的片刻,依稀有壮语在空际萦绕不绝。这样摧肝裂胆的黄昏是我平生所仅见。平时,我所眺望到的落日只不过是一枚熟透了的浆果,经不起柔风轻轻一嘘,它就摇摇欲坠。
莫扎特的《安魂曲》该是最适合于此时聆听的音乐,其他的任何颂词和哀歌纯属多余。谁说落日乃是无情之物?许多年来,我面对这夕阳,愈益强烈地感到震撼,犹如面对从古至今所有烈士的化身,虽然我不曾效仿大丈夫叹恨似的扼腕,也不曾效仿儿女子作态似的弹泪,然而总有热血贲张,总有浩气盈满胸隅。
宇宙神庙的祭祀也要以一颗颗烈士的头颅累累然作为贡果吗?这是人间常有的牺牲模式,我们从血渍犹新的历史教科书中见得多了。一颗头颅訇然坠地,就如一粒种子悄然播入泥土之中,人类又将开始更新更苦的期待。那种子有可能被地下防不胜防的虫子蛀食,也可能于萌芽之际禁不住狂风恶雨的摧残而夭折。头颅频频落地,期待屡屡落空,虽百身而莫赎的烈士却依然义无反顾地踏上茫茫前路,以断颈为快。
死,何足惧?
摧眉折腰的“生”,麻木不仁的“生”,苟延残喘的“生”,能有多少生意?那才是真正可怕的。
夕阳在天与地的手掌中跳荡,那该是宇宙的心灵吧,它说:
“我要谢幕了,当黑色的帷幄徐徐掩拢时,你们将眺望头顶若隐若现的星辰,开始一局前所未有的希望和梦想。你们会在这长夜中感到恐惧、孤独和忧伤。黑夜是你们认识自我最佳时刻,你究竟是怯懦还是勇敢?你究竟是卑鄙还是高尚?你究竟是自暴自弃还是自尊自强?黑夜既可能是营地,也可能是墓地。我将你们引领到这里来,要看看你们如何托举自己的生命,如同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托举一件瓷器,走向另一个日子。当你们说‘我愿……’和‘我爱……’时,大地上的鲜花会为你们开放,果实也会为你们成熟。没有什么比充满希望更美好的了。我的隐退绝不是叫你们急急地走向眠床,而是要你们满心地怀想着另一个日子,那个将来而未至的日子,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吗?”
借助微弱的逝光,我看见一个孩子脚步蹒跚地扑向母怀,他要从汁液饱满的乳房中汲取生命的热力,他的小手捧着两颗圆熟的果实,神情是那样专注和虔诚。既酷似幼兽又酷似天使的小孩,那把开启生命奥秘的魔钥正在他手中,唯其混沌初造,他内心对善与恶还一无所知,我们就要担当更多的风险。孩提时的希特勒并不是一个暴躁乖戾的儿童,他甚至有些腼腆,但他内心的“浓缩铀”在慢慢形成,那种极具破坏力的负能量正以疯狂的速度增长。
下士希特勒已渐露魔鬼的行藏,只不过他对落日不屑一顾。
在他看来,夕阳是病态的,是颓废的,是长夜前的咳血。
他用一把军刀刺向落日,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杀!”
他将气息奄奄的欧罗巴视为落日,他的军刀就像切割一块偌大的蛋糕,切向欧洲的版图。他的鹰眼紧盯英伦三岛,冷笑道:
“哼,什么‘日不落帝国’,真是大言不惭!”
希特勒要彻底摧毁欧洲固有的信念和价值观,建立全新和巨无霸的独裁政治体系。
“必要的死亡比不必要的生存好。”
这是希魔最令人胆寒的一句话。
有一个疯狂的哲人自诩为“太阳”,他就是尼采。
他曾预言了“超人”的横空出世,但他自己并非超人。
他是日神的狂热拥护者,他崇拜他永恒的热力。尼采自认为他的哲学便是太阳的宝典,而他就是太阳家族中高贵的一员。
“你(太阳)宁静的目光可以观莫大之幸福而不生嫉妒之眼。”
他同样高于卑卑琐琐的人类,可以涵盖包容世间的万事万物,他的高贵不仅是哲人的高贵,而且犹如神灵一般,能够君临人间。
尼采将如何看待落日呢?那转入黑暗的巨轮,猛然带动他强光强热的哲学照亮和温暖那些孤寒的心灵。
太阳该是尼采的族徽,地球上最纯正最高贵的血统莫过于此了。
落日不复是从前的落日,它已见过太多的死亡。
“我能不能见到比这更善更美的人间景象?几千年了,你们难道还没有玩腻这种疯狂的游戏吗?请拿出别的剧目来。”
它渴望栖落在我们的手掌上,给我们安宁的夜晚。我们却偏要去水中捞月,发出人生如梦的叹息。
拿破仑在流放地圣赫勒拿岛看到天边的夕阳,丝毫没有英雄落难的沮丧,他喃喃自语:
“法兰西就要进入茫茫黑夜了,但它将会有一个更好的早晨。”
夕阳凝望着这位“伟大的征服者和失败者”,心想,他的预言即是我的预言,他为自己最后的信念顽强地活着,明知毒杯就在左近,只要再活一天,一个小时,甚至一分钟,也比那些心如死灰的人活够一个世纪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让一切该诞生的诞生,该腐灭的腐灭吧。
让我们把古今积累的伤感弃之一旁,我们走进黑夜的庭院,同时也踏上了黎明的阶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