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江南,是水墨泼出来的,是银针彩线绣出来的,是渔歌互答唱出来的。侧耳可闻万户捣衣声起起落落,舒目可见清风明月依旧,出没于田田荷叶下的采莲船依旧,微雨燕双飞的黄昏依旧,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竹根依旧。摽梅的少女翩若惊鸿,搦管的少年玉树临风。
你真能往来于江上,一蓑风雨任平生么?你真能终老于此地,天下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么?这是屈原的江南,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在三闾大夫行吟的楚地,《离骚》是千古心灵不眠不息的歌吹。屈原的名字犹如中国历史面颊上一颗永远不干的泪水,它若坠下,必能滴穿和灼痛两千余年二十多个腐朽王朝的那局宙长的恶梦。这也是吾衰竟谁陈的李白与老病有孤舟的杜甫的江南,他们于悲凉晚岁选择江南为寄托诗魂的归所,这并非巧合,实在是茫茫白水之上,他们醉心于那一季空濛的烟雨。这也是北宋词人柳永的江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乘醉听箫鼓,醉赏烟霞。更兼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江南的美景柔情几乎被这位“白衣卿相”用词道尽。他浪迹京华,竟日有红颜美酒不离左右,史书说他落拓不羁,此语究竟有多少贬义?这也是南宋志士辛弃疾的江南,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人生的悲凉感慨从何说起?不肯求田问舍的辛弃疾,仍兀然独立于那座不复存在的建康赏心亭上,历史中沉重的那一页翻过去了,还会有更沉重的一页接上来,我们只看到春风又绿江南岸,只听见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我们是否足够同情过那位帝王中的极品才子——南唐后主李煜呢?失国何其轻易,自古身世惨变莫逾于此者,阶下囚的生涯使人梦里不知身是客,但断续寒砧断续风的江南却成了别时容易见时难、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故国伤心地了。问君能有几多愁?这是问人,还是自问?何其痛切,若非生于帝王家,李煜做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又何来如许之多的悲感?一江春水向东流,漫过了一代代人心,依然不肯止其滔滔。江南的短命王朝败亡相继,六朝旧梦如流水,南唐,南宋,南明,无一不是山河破碎,这就证实了一点:王室磐固的基业与江南蚀骨的柔情乃是冰炭不可同炉。难怪暖风吹得游人醉,错把杭州作汴州;难怪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古典的江南,是温柔乡,而不是斗兽场,只有呼酒买醉的一饷贪欢,没有你死我活的十面埋伏。胡琴不奏,哀埙不响,只闻丝竹轻弹,只见琵琶半掩芙蓉面。当铁蹄金镝铿然而起时,虽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长江天堑,但那些只知吟风弄月、惯善阔论清谈的文士又如何能够守得住自己的家国?
古典的江南终归如一幅石涛、唐伯虎和八大山人的画卷,早已被历史装裱收藏起来,明月清风不用一钱买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屈子涉江行吟,问天咏桔之地,曹操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之台,陈迹犹在,然而其流风余韵早已被经济开发扫地以尽。我们该为此感叹古典江南的“沦落”吗?现代毕竟是现代,风花雪月的画饼填不饱众生的辘辘饥肠,忧国忧民的思想也全部交割给那些“肉食者”们去点缀讲稿的某处空白,似乎一切都非常妥帖了。然而,不,疲惫的现代心灵还需要诗情画意的慰藉,没有现成的,便一个劲地找古人索取“酒资”。江南一片月,冲兑万壶茶,淡得像白开水了,可以休矣而不休,这正是今人的尴尬。腰缠万贯能买到一毫不假的“虫二”(无边风月)吗?好山好水不能说完全没有,今人比古人更方便出游,那么杀风景者究竟是谁?他们是一群无知的排污者,一群疯狂的垃圾制造者,将清白山水变成了溷浊之地。古典的江南何处可寻?我们的子孙将只能从楚辞、汉赋、唐诗、宋词、明清小品中去逐字逐句地查找,那些最伟大的文学著作将成为十分枯燥的工具书。至此,我已不敢进一步推想下去。我们为工业文明所付的代价是什么?是我们的子孙将视古典的江南为一句真实的谎言和一个由来已久的假象。
这一季烟雨也许就是古典江南的挽歌吧,其无言的诉说满是苍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