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秋的这一趟湘南之行,我最大的心愿是好好去看一看元次山的道州和柳子厚的永州。说来惭愧,这两地都在本省,与长沙仅仅相距六小时的车程,数年来,我有此想却无此行,与它们始终缘悭一面。正如清人张潮所说:“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到,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这次,我南下参加一个并不重要的笔会,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可惜幽明永隔,不能预先将拜谒的意思电告元次山和柳子厚这两位我心仪已久的文学前辈,好请他们魂兮归来,无庸鲜衣怒马,只须竹杖芒鞋,一同吟啸于山水之间。
此行,我心里多少有点存疑,或谓之顾虑,只因往昔上当的次数多,每回我循着古人千年前的足迹去按文索景,现实中的山水却早已非复旧观,这样一来,探访先贤遗踪也就有点自寻烦恼的意思,心头不免额外多出几分失望。
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称赞西山“怪特”而有“异态”。当年,他党属王叔文集团而被贬为永州司马,惊魂甫定,终日惴栗,于是晨夕与山水为俦,排解心中的积郁。“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如此生发感兴,便有了千古名篇《永州八记》。
我最先见到的是钴鉧潭,如柳宗元当年所遇者,唯竹树、怪石尚参差可见一斑。其石“若牛马饮于溪”,可惜溪水已干涸见底。其石“若熊罴登于山”,可惜山头已夷为平地。如今小丘上住有数十户人家,檐角勾连,已然变成一个热闹的小镇,非复当年柳子厚初渡湘江而来的人烟稀少,至他的小品文中强调的“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悠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则时过境迁,早已不复可得。
我想,一千二百年的沧桑虽不曾使这一方山水面目全非,但当初的嘉木、美竹和奇石都已被柳宗元的游记席卷而去,千秋后的今天,我所得的“残羹冷炙”也十分有限了。在小石潭,已见不到唐时那百余头空游无所依的小鱼,也见不到与游者相嬉相乐的日影,只见一道浊水被堤坝死死拦住,溷秽之气令人掩鼻。四近可闻鸡鸣犬吠,还哪有一点“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意境呢?当年,柳宗元觉得此地“其境过清,不可久居”,如今已变成“其境过浊,不可久居”,差之一字,恍若百世。
所幸的是,在此地,我遇见了南宋抗金名将张浚的第二十八代孙张序伯先生,他为人热忱,自告奋勇当我们的导游。他熟读《永州八记》,对各处的地形地貌都了如指掌,因此为我们解开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疑团。他指给我们看,柳宗元故居的石基还在,多次于诗中咏赞的愚溪还在,于我们而言,这确实是值得欣慰的福音了。我摸摸方方正正的大青石,一股凉意直薄头顶,这就是历史的凉意,我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抽回手来。张浚力主抗金,与权奸秦桧生隙,被贬谪到这南蛮之地,留下一脉子孙。可奇者,张序伯一生为修复和维护柳宗元的故居和西山八景奔走呼吁,尽管他的努力未能受到那些尸位素餐的主管者重视,但他这种执着如怨鬼的精神还是值得称道的。先后被贬到永州的一文一武两位名臣,虽异代不同时,身世遭际却有相似之处,若神魂遇合,肯定惺惺相惜。殊不知,千年后的今天,张浚第二十八代孙对一代文豪柳宗元的呵护已臻于极致,这样的人文景观却鲜为外人所知。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张序伯老人即可当之无愧。
我见不到柳宗元笔下的风景,洵在情理之中。历经刀斧入山、网罟入水的岁月之后,人间早就不是昔日的人间,大自然也早已非复昔日的大自然,古城池尚且沦为墟落,何况这渔樵必至之地呢?如此思忖,我内心多少有些释然了。至于清风明月,应该如假包换吧?你别说,还真是令人大跌眼镜。由于造纸厂的氨气重度污染,满城都要领教它无远弗届的臭味。我掩鼻询之于当地人:“你们平日如何受得了?”他们一脸木然地回答道:“早就习惯了。”
“处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于是乎又增加了一个当代版本。既然那些深受其害的人都没有丝毫愤怒,就无须我这个寄游者置喙多议了。我只是为柳子厚叫苦,倘若他魂兮归来,此处又岂是久留之地?他大概真要“引觞满酌,颓然而醉,不知日之入”了,却非关病酒,实是悲不自胜。我在柳宗元当年寒江独钓的潇水上,观其下游污浊如溷池,幸而朝阳岩一段,江水犹然清且涟漪,当年的蓑笠翁仿佛已在那首《江雪》中悠然就座,他的钓杆真长,一直伸到我心里来,钓起了千古如斯的孤独和悲凉,这两尾大鱼却又崩断了那细细的丝线,重回寒冷的深水中。孤舟就永远与那首清寂入骨的五言绝句牢牢地拴在一起,最锋利的刀刃也砍不断这根缆绳。只有潇水的情意款款如初,照见我的青丝一如昔岁照见柳子厚的白发(他四十而华发)一样,我们同感人生就是灵与肉的放逐。
唐朝广德二年,元结赴任道州刺史。当时的道州,经过兵燹战火的洗掠,人口只剩四千之微,官府的赋敛却并未放松,余众了无生意,破家逃亡。元次山不肯为保官而残民,遂作感愤诗《舂陵行》与《贼退示官吏》,泣血陈辞,痛诉民生疾苦。这样爱民如子的父母官,道州还有一位,那就是与元结差相先后的名士阳城。据韩愈《顺宗实录所记》,阳城因为力证宰相陆贽无罪而被贬放道州,他不肯搜刮民财去充实皇家仓廪,因而被上司再三诮责。阳城在考功第上自署道:“抚字心劳,征科政拙,考下下。”自己给自己打差评,倒是不常见的。上面派判官来催缴赋税,阳城未去郊迎,来使觉得很奇怪,州吏道明原委:“刺史听说您要驾临本州,以为自己有罪,就把自己关进了牢房,等待您来发落。”判官闻言大惊,赶紧去狱中拜见阳城,说您这是何苦呢,我不过是来看望您的,住一两天就走。阳城却不肯回家,昼夜坐在驿馆外的破门扇上,弄得来使心神不安,寝食皆废,旋即打道回府了。此后,凡是来追缴赋税的官差也都是半途折返,颗粒无收。
元结两任道州刺史,在此地一共为官五年,他留在浯溪的园林屡修屡毁,还残留了一些历代碑刻。浯溪是湘水的细弱支流,至今枯肠九转,变成了一道可有可无的阳沟。碑刻中的大唐中兴颂是颜真卿的真迹,字字刚劲挺拔,千年的风雨和文革的人为破坏虽使其多处漫漶残损,但观其铁划银钩,仍可想见当年匠工镂刻时崖壁上石屑飞扬的壮景。导游的老人不失时机地指点其左近一方黑黝黝的石头,说那是照妖镜,大夸它如何能鉴忠奸,识邪正,大家权当他讲笑话。芸芸众生,鱼龙混杂,西方的测谎机虽灵验,但也并非绝对可靠,这块顽石又何能胜任照妖镜。这里虽说是山,其实只是一道高坡,大石嵌然垒落,或立,或卧,或偃仰,或欹侧,各自状貌迥然不同。一气登上山顶,即可见湘江北去,水浪于崖脚相摩相激,似有千种蚀骨柔情,男儿在此驻足,不免为之气短。此刻,导游再度抛出传说的香饵,说什么元结与八仙之一的吕洞宾过从甚密,一日酣酲,其石樽中的美酒被野妖偷吃,于是吕洞宾与妖怪大战三百个回合。听众的耳朵似乎早就有了免疫能力,有人出语戏谑道:“神仙和野妖如今都到哪儿去了?我们倒想见识见识。”老者依然自说自话,也许他本人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也未可知。
元结在道州独创了三个字:浯、峿。其形义(吾水、吾山、吾庐)一目了然。“三吾”境界,即人与自然合一。元次山可说是一个相当清醒的文人,他在《浯溪铭》中写道:“园林之胜,富豪私之,自然之美,天下公之。公则千古,私则一时。”他起始就没想过要独享这片园林。这种襟怀眼光,明清之际苏州城中那些私拥名园而自得的富翁阔佬真是望尘莫及。
九嶷山在永州境内,望之,黛色山影横绝天幕。我本想再勾留几天,去寻访娥皇、女英盼归而未归的舜帝,却因连日大雨未能成行,只好自解道:“纵然入得苍梧山,舜帝也是云深不知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