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书院品茗记
尘网恢恢,疏而不漏。远古时,许由逃尧,水路和旱路听其自便,洗耳也到处都有清净的河流,可见人烟稀少的好处是很大的。现在,置身于嚣嚣市中竟如处刘伶裈下,浊气和秽气袭人。就算我们不为五斗米折腰,也仍然寻不到东篱和南山那样清幽的所在。
我们早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比如不能隐居林薮,就去闲游山野;又比如不能泛舟五湖,就去眺望烟波。于疲惫的心灵而言,这仍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放松疗法。
长沙西郊的岳麓书院,白日游人如织,晚间院门深扃。前番李元洛先生和我夜游岳麓书院,即与诗人江堤订下秘约,待秋凉之后,再来品茗,且谑而不虐地说:“尽管书院的山长之席虚位已久,江堤却仍像寺中的知客,只不知何时才可正名?”
忽忽间,炎飙悄然远引,秋天已舞着落叶而来。一日,元洛先生逸兴遄飞,似有出游之意,他说:“既然江堤至今不曾悔约,我们就过河去讨杯水喝如何?”
夜色渐沉之际,我们一行四人终于围坐于小小茶室之中。灯火在各处睁着眼睛,看清水颦蹙,观修竹婆娑,望老树叶落归根,那些恪守“沉默是金”法则的山石也支起耳朵听我们谈笑风生。
“东坡在杭州任父母官时,喜欢微服出访,某次游寺,方丈有眼不识泰山,招待颇为简慢。东坡谈吐清雅,顷刻间,即使方丈为之改容。问起名号,才知是一代文豪驾临。老和尚的态度再次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东坡一向善于察颜观色,又喜欢调侃戏谑,既然逮个正着,就不可不有所表示,他即兴撰联一副:‘坐,请坐,请上坐;茶,泡茶,泡好茶。’可惜今日在座的都是旧雨而非新知,试不出江堤的慧眼和诚意。”
元洛先生像变戏法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两盒磁带,一盒是阿炳的二胡曲,另一盒是小提琴独奏《梁山伯与祝英台》。
不知何时开始,帘外已细雨霏霏,静得恰到好处的院子里,蓦然响起《二泉映月》的曲声,幽邃空灵的乐境与此情此景相融相合,立刻拨动了我们心中的弦索,为之轻轻震颤,为之久久共鸣,我们凝神屏息,感觉是濯着时光清浅的流水,渐渐走远,走远,越来越接近心灵的圣殿。
乐声潮退,我们的话局又开。江堤说他只想在书院里再干两年,但一时还找不到更好的去处。
“当一大官,还不如有这几亩地的院子,我对苏舜卿《沧浪亭记》中的一段文字印象很深:‘……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形骸既适而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摩戛,隔此真趣味,不亦鄙哉!’你若舍此别求,将来可能追悔莫及。”
元洛先生接接着我的话头说:“这里是最好的清修之地。能天天游处其间,与故物先贤目接神交,可说是天赐之福。在此久居,也该当‘四美具,二难并’才好,‘四美’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是诗与文。”
江堤抱负不凡,年轻时蛰居在此,也许嫌天地太小太枯寂,我们的劝导也就显得完全多余了。
江堤听我们讲话,保持微笑,且有爱子绕膝,做起父亲来,就把诗人的当行本色放在一边。茶是石门的银针,初入口时淡淡的,久之,舌尖渐有余香。江堤说,茶是用书院中文泉的水沏的,喝了,可以文思泉涌。当然,这只一句雅玩笑。文泉中铺满了厚厚一层硬币,喝了里面的水,该是“钱途无量”才对。若这样广而告之,说不定真会有人倒头牛饮一番吧,甚至要排队,也未可知。
雨已经停歇了,秋风仍在试探每一片树叶的心思。我们都说,只可惜今夜无月,否则,就可以把中秋节所旷的那一课补回来。
元洛先生拍着池畔一方“招隐”石说:
“真要是有隐逸之士来此卜居,只怕你们又要将他拒之门外了,所谓招隐,也有点叶公好龙的意思。”
我想,尘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终究还是逃不脱,偶尔透过网眼,瞧一瞧那网外的世界,又觉尘网虽大,套得住我们的血肉之躯,却囚不住我们的心灵。当它对于自由的渴念变得极其强烈时,就必然挣脱羁绊,去寻找远方清鲜的水草。
元洛先生赠刀记
今夏,李元洛先生与夫人段老师游览佛教圣地五台山,其心虽乐,其行实苦。往返八千里风尘刚刚洗却,李先生即电召我与好友段君去家中叙谈,且催促道:“快来看刀!”此语石破天惊,我一时未悟,竟茫然不知其所指云何。李先生和段老师向来心性仁爱,今次又从名山聆听佛谛归来,自古刀剑为兵器,君子视之如水火,李先生那边一声“看刀”,我这厢已经为之股栗了。
我和小段叩门而入,李先生与段老师含笑相迎。平日大家融洽相契,别无俗套虚文,李先生即侃谈旅途诸多感受,我们同其唏嘘慨叹之余,却迟迟不见先生拿出刀来,这悬念就够折磨人了。待茶水三过,李先生才离座而入内室,少顷,双手捧刀而出,场面比曾文正公当年军中赠刀更有抒情意味:“晋国兵器自古有名,且此刀是在五台山购获,送给二位小友,不说斩妖除魔,总可以镇邪壮胆。”
刀身长近两尺,蛇皮鞘,拿在手中,份量不轻。虽然尚未开刃,抽出却是一段逼人的寒冰。我们连连夸赞道:“好刀!好刀!”
自古宝刀赠英雄,可惜我辈弱质书生,当不起这样的厚意。张潮《幽梦影》中说:“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好在我们不是武夫,虽然受之有愧,却还不至于贻讥于人。
近代以来,国人怯于公战,勇于私斗,往往一言不合,一事不谐,就捋袖拔刀。建国后,收缴民间冷兵器,铸剑为锄,是对的。近年以来,市井狭邪之徒渐多,有的怀揣利刃,逢其凌侮孤弱时,人们若没有空手接白刃的功夫,歹徒就可以从容逃逸,真令人为之心寒和气闷。美国和西方一些国家准许个人藏枪,大众的生命安全同样得不到保障。我国的情况更特殊,法治观念更淡薄,民间藏刀,则是危险的祸端。好在这种未开刃的刀尚不属于凶器之列,我们可以把它当作收藏品,闲时把玩。
和平年代里,文人的书桌非常安静,风心却日益怯弱空虚。有鉴于此,我向来以砺志养气为先,他人常以美女、山水之图饰壁,我则狂书一帖孟子的“养吾浩然之气”置于案头。此日得李元洛先生所赠之钢刀辅翼其侧,更显出书室之中也有武库所藏,柔肠之间也有豪气一段了。忽想起庄子《养生主》里那位游刃有余、神乎其技的庖丁,“提刀而立,踌躇满志”,那神态令人解颐。我异日作文,是否也将灵性大增,操刀必割呢?
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好在我两不相干,离官场和江湖都很远,钢刀也就只是一件法器,而非凶器。即算有人发请帖,开武林大会,我也肯定不会效仿关公单刀赴会,以免触着霉头,被捉进疯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