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我闲居无事,突发异想:庄子若生活在今时今世,他能否依旧逍遥自得,游刃有余?他是一位通玄入幽的大智者,早在两千多年前,他的道行就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当今世纪,虽然被佛家称为末法时代,人欲横流,心性蒙蔽,掀起了旷古罕见的拜金狂潮,但庄子决不会承认诸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类妄自菲薄的俗论。那么,他将如何在现代文明的迷宫中进退往返?这绝对比求解“哥德巴赫猜想”更伤脑筋。因为我们并没有掌握直入庄子内心堂奥的那串秘钥,惟一可行的破译方法尚不得而知。
按说,庄子大智若愚,应该很容易存活在任何一片土壤(无论它是碱性还是酸性)之中,根本不必替他多虑。他就跟蚯蚓似的,在板结之地也能自掘一圈惬意的松土,不至于闷闷然毫无生趣。因此他心灵的辐辙只有一种走向,那就是完全的自然。我可以替他作各种各样的演绎,这只是形式上互不雷同,并不说明庄子的内心果真也有七十二变,甚或如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特别想看一看庄子在商潮排天的南方如何自隐自见,如何清静无为。这位大智者必有泳之游之的本领,也就使我产生极大的兴趣要了解他的法门。
无疑,庄子并没有辟谷的功夫,那么,作为谋生的考虑,他必得有一份职业才行。虽然南方的打工机会俯拾皆是,但竞争之激烈不待我哓哓费词,适者生存乃是第一法则。庄子先前没有职称和职务,且是一个无恒产、恒业的游食者(虽然做过几年漆园小吏,却比九品芝麻官还小,那点俸禄只够买柴米油盐,比特困户强不到哪儿去。据他的弟子说——是真是假不得而知——楚威王曾慕名聘他去任宰相,他本可以乘此机会平步青云,大富大贵,他却拗着性子不愿入彀,宁肯“曳尾于泥途”,安贫乐道,结果到死仍是一介布衣),眼下遇到的难题是,他的工资待遇不好定级。按理说,庄子的学术成就和知名度都明晃晃地摆在那儿,划归高级知识分子行列,去北大哲学系开门“先秦诸子思想探源之类的课程”,完全不成问题,但他没有博士文凭(连高中文凭都没有)这块敲门的金砖,不仅博导当不成,就是任教的基本资格也不具备。无奈何,诸如律师、广告策划、投资顾问、证券经纪人、基金经理、国企老板这类美职,他又难以胜任。庄子的知识结构在当年是非常完整的,可时隔两千多年后,现代信息大爆炸,他已大大地落伍了,因此大名鼎鼎的庄周先生竟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好在这个时代对名人极为宽容,何况庄子是早已盖棺论定的圣贤一类呢。若让庄子失业,整个社会的价值标准岂不会受到质疑?许多热心人显然不愿看到那一幕好戏上演,他们主动找上门来,乐意为庄子免费咨询。有人说:“该请他上中央台的‘百家讲坛’,不讲别的,就讲《庄子》啊!难不成还有人比他讲得更好吗?”你别说,还真有人捷足先登了,而且普遍认为,于丹肯定比庄子本人讲得更好,至少吧,她的京片子就要远远强过庄子的方言。于是,中央台封死了庄子上“百家讲坛”的那张门。最终,大家总算将建议归结到一个共同点上,那就是心理医生这一行业方兴未艾,庄子的“医术”(忽悠神功)是有耳共闻的(古今很多人内心那潭原本波澜不兴的死水都被他的《南华经》激活过,甚至得道成仙),必可消解大众的苦厄。经过这一番仔细论证,大家取得了共识:若庄子肯做这一行,实在是心灵多疾的国人的大幸,他决不比奥修差!老夫子见众人对他如此信重,顿时就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概,略一沉吟,颔首答应下来。
“庄氏心理诊所”开张大吉,原以为应诊者会络绎不绝,谁知数月间门可罗雀。偶或有人探头来窥探一下,也是闪烁其词地询问有没有壮阳的伟哥,庄子懒得吱声,他想:莫非这些人的心灵已然极为安妥,而且有了很好的免疫机能,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吗?
庄子很快就摸透了现代人的脾性。他们看重肉体尤胜于心灵,如果身子小有不适,他们会立刻就医,多少钱都不吝惜(反正有公费医疗),惧怕得仿佛末日提前来临;然而,心灵有病,却等闲视之,他们讳疾忌医,宁肯养痈贻患,也不愿投以药石。长此以往,则病入膏肓,就算是扁鹊再世,也同样会“望而却走”。
“心病还得心药医,这种药,您有吗?”
他们其实是对庄子的疗法抱持怀疑态度,深恐这老道用一种闻所未闻的神功来根除自己心中的欲念。
“如果没有销魂的痒痒了,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呢?我不怕心中藏有魔障,就怕它不肯给我享乐的快感。”
这是一句剔骨留肉的大实话。现代人为了寻欢作乐,无所不用其极,吸毒,视频裸聊,看A片,上洗浴中心,过分的放纵早已将他们的心灵扭曲变形。灵与肉的分化导致了双重人格、多重人格的出现,他们的心疾也如流行病一样可以大范围地传染,直到整个社会都变得冷漠、狂躁和互相敌视,人们最终由于孤绝而发出野狼一样的悲鸣。
庄子乐得闲逸,逛街是他的业余消遣,但他受不了满耳的喧嚣和四处的乌烟瘴气,尚未走远,就已意兴阑珊,赶紧打道回府。这时正有一个广告经纪人在诊所等候他。这位中年男子西装上尽是酒迹和油渍,他暗示庄周先生,现代社会有现代社会的游戏规则:“您的诊所生意清淡,依我看,是宣传力度不够,别人对您的心理疗法知之不详,又怎会上门求治呢?您必须投入一笔广告费用,我帮您搞个CI策划,利用媒体造势,弄得天下皆知。洁肤螨灵霜的广告暗示人人脸皮下都藏有螨虫,您也不妨危言耸听,宣称人人个个都患有心理疾患,比癌症的危害还要大十倍,以您的影响力,这话还能不变成一个集束炸弹?”庄子觉得这样做很滑稽,故意愚弄众人,使他们杯弓蛇影,目的只是多挣几个钱。庄周先生并不是乐此不疲的现钞收藏家,那人只好怏怏而去,出了门,还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冷冷清清的诊所,心里自然要骂庄子的脑袋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在这座南方的大都市,某些红歌星演出的间歇,偶尔也会有慕名者前来拜访,向庄子请教一些“哲学问题”,或就某些社会现象进行探讨。庄子总是谈笑风生,语倾四座。但说到心病,就个个都不吱声了。
一
能过得了名利双关的人非神即圣,关内是混沌景象,关外则是清明境界。庄子认为,人们对外物的凭借和营求属于有所“御”有所“为”,不能以本心为主宰,因而容易陷于迷乱。
“那么,一个人该如何看待声名呢?”
持疑者满脸困惑的神情。庄子抚须而笑,对这种“小儿科”的问题,他有个现成的答案:“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他又特别加重语气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这怎么可能呢?您知古不知今,现在举世誉之则意味着金钱如雨,举世非之则意味着唾骂如雹,等于死路一条。现实十分严酷,网络的语言暴力尤其厉害。我记得您曾说过:‘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则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现在,殉名者多于过江之鲫,且追求的是火爆与轰动,决非一般的成名效果。您所说的‘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早已不合时宜。您没听见满街都在唱‘熙熙攘攘为名利’吗?这种氛围下,人心浮躁得像是风中的鸡毛,已经不可能停下来静静地自省。”
对于战国以后的历史文化,庄子确实一无所知,听完持疑者一席侃谈,暗自思忖:后人心灵已悖乱到如此程度,恐怕寻常药石无法触及病根。虽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但现代人的欲望特别膨胀,身外的营求太多,自不免被欲望穿了鼻子,犹如牛马一般,任其驱使行役。
庄子不以为然地说:“小人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功成者堕,名成者亏。”
不管是殉什么,他都认为那是对性命的戕残,不值得一为。说到这儿,持疑者知道两极难以对话——彼此间的代沟太深太宽——便起身告辞。
二
在南方大都市,庄子见过两次盛况空前的丧事,送葬的车龙在街道上迤逦而行,见首不见尾。有人满脸艳羡之色,指点着告诉庄子,这是奔驰,那是沃尔沃,这是法拉利,那是凯迪拉克,少不了还有宝马,都是世界名车啊!死的是某高官之父,某巨富之母,只有高官和巨富的爹妈身后才有这样的哀荣。听完这话,庄子心里直发笑,这种气派全是生者为自己的风光造作出来的,却赖在死者身上。旁观者根本不知道死者在这场把戏中扮演的只是一个滑稽可怜的傀儡,哀荣于他们而言,反倒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损害。
“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溃痈。”
旁人见庄子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又见他相貌衣装都古古怪怪的,便认为他脑子有毛病,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他就是心理医生啊!”众人顿时大跌眼镜。也有人认出他是硕果仅存的大思想家——庄子,报纸上刊登过他的大幅照片。他们猜不透思想家是干什么吃的,年薪究竟是五十万还是五百万?
也有人不失时机地请庄子去看风水,打罗盘,或向庄子请教生死和命运这类大问题,误以为他是易学专家和八卦大师。他仍然以一贯不变的好脾气发表看法。对于稍为艰深的地方,他更是三复斯言。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窥乎其始者也——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其所以善吾死也——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
如果一个人能安时处顺,哀乐不入于心,视生死为朝夕变化,就不会认为生乃大幸,死乃大恸。生死变故“其来不可知,其去不可却”,只可顺应而不可逆求。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夫天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
世人只知尘寰中有五色、五味、五音,乐此不疲,贪恋不已,殊不知这些东西在给人带来若干妙趣的同时,也会给人带来营求不获的诸多苦恼。但现代人在刻意追求各种受用的过程中根本不在乎是否迷失了本性。“本性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不以为然地问道。
三
庄子日常听人大谈股票、期货和房地产,怎一个“钱”字了得,听来听去,耳朵都生了厚厚一层老茧,仍然莫名其妙。人们如此汲汲于金钱,性情早已滥不可收。
庄子应邀在某大学开讲座。他的讲题是“有用与无用”。
“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木直先伐,井甘先竭,有用竟无异于自速其死。
臭椿是典型的无用之材,扛斧而过的人视若无物,樵采者也对它不屑一顾,它因无用而得以保全,这样的“无用”岂非大用?
不悟者“饰智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世间君子高标自洁,难免为小人所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有用而招灾惹祸,这样的有用乃是最大的无益。
听课的某公对此立刻表示认同,当年大鸣大放,他误中阳谋之箭而落马,吃了个大亏,那时候不就是认为自己有用吗?结果做了二十年右派,连性命也险些不保。教训啊,血的教训啊,早要是读点庄子,何至于会遭逢那样悲惨的命运!
也有人对庄子的保命哲学不以为然,都要是这样甘为臭椿,谁也不敢铁肩担道义,这世界任由一些大小魔头瞎折腾,将会败坏到何等程度呢?愿做臭椿的尽可以做他的臭椿,愿做松柏的也尽可以坚持岁寒不凋的本色,庄子的单向价值观实在算不上有多高明。
庄子不在乎台下如何议论,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讲下去。人们认为知识就是力量,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它们显然是有用之物,庄子却另有一套懒汉思想: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
按庄子的语意理解,多知为败,差不离可算作“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别译。他认为高科技确实提供了各种生活便利,但毁损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孰得孰失,孰益孰害,是不难辨明的。许多天灾正变本加厉地报复着人类,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至矣。”
哦,庄子也不是要人绝圣弃智,变成白痴,而是要众人明了天道和人道这些活的真理,而不是那些死知识。但听众缺少领悟力,希望庄子能给出一个更明确的答案。庄子抚须而笑,不急不慢地拿出那个经典寓言。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所读者,何言也?’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君所读之书,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下面的听众一片哗然,开始交头接耳,有人诋骂庄子胡说八道,有人则好像找到了庄子明显的破绽,说,既然你哓哓不休地讲知识无用,还写《逍遥游》之类的劳什子文章干什么,还来这里传什么道?岂不是自相矛盾吗?自古以来,中国的悲剧是君暴,民愚,士弱,再经庄子这样一番教导,士与民岂非只能生生世世作糊涂虫?任人耍弄,任人宰割!
庄子也明白自己的话很难讨好台下自作聪明的听众,就干脆收住话头,腹诽道:“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今人喝的是自来水,大量的化学药剂早把他们的脑子漂坏了。
四
南方的夜生活可谓色、香、味俱全。几个促狭鬼在一起打赌,说,看谁有本事能把庄子赚到夜总会去耍一次。于是,他们掉三寸不烂之舌,对老夫子实行“分兵突击”和“车轮大战”,可是他们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庄子的那口深可千丈的古井依然不生微细的波澜。他们只好认输,不过,暗地里也痛骂庄子是死脑筋。
庄子早就识破了他们的用意,怎么会去那种暧昧的场所充当这些酒色之徒的笑柄。
“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返,悲夫!”
在南方歌舞迷魅的夜晚,这声叹息比一片望秋而陨的落叶还显得更轻飘无力。
名人是社会的共公财富,对于这一点,庄子真是受不了。某日,一位时装杂志的女记者找上门来,请“庄老”(这似乎是一个特别令人肉麻的尊称)谈一谈对现代服装直观的看法。她的确很会找噱头,拿名人开涮,这是时尚的一种。不过她这回遇到了凡事都洞若观火、滴水不漏的老前辈,想要一鼓成擒,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庄子言简意赅:“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这当然是有感而发。庄子见现代妇女一味地偏爱时髦的打扮,有的还要整容整形,将真面目隐藏起来,将身上的零件拆换得所剩无几,他心中不以为然。
对这种大而泛之的哲理,记者不知所云,一时间接不上话茬。她那点浅薄的“道行”在庄子面前连小巫都算不上。她还想装模作样地问下去,庄子却已鼾声雷起。
“真没有风度!”被扫了颜面的女记者扭着八字步悻悻地走了。
五
庄子无法忍受目下的生活状态,因为现实让人思虑营营,不得清静。
“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
这在淆乱的滚滚红尘中根本无法做到。
“出入六合,游乎九洲,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市间不乏含哺而熙、鼓腹而游的闲人,他们的快活与得道者所享受的大自在实不相关。庄子渴望跳出三界五行,回到时间隧道的始端,他担心久处于南方大都市这样的嚣嚣之地,性灵长期蒙尘积垢,一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就真是自救不暇了。
庄子恍然想起自己竟做了一段成效几乎等于零的“普救”工作,不由得暗暗苦笑,想自我解嘲,一时无语。好在明天又能回归从前,作冢中枯骨也好过在南方大都市作一条糊味十足的煎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