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来,游泮求学的阶段还只能算作入世的前期,因为羽翮未丰之故,雏鹰也不敢试探云天。
这种企盼却不可遏止。毕竟草原对于羊是一种诱惑,昊旻对于鸟也是一种诱惑。
它们只想到那里的快乐与自由。危险呢?是无处不在的,但它们不怕,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吧。
一个人,除非夭折,入世是迟早的事情。这张大门也永远敞开着,不管熙熙者为名,还是攘攘者为利,它都来者不拒。然而,出口却相对狭小,在这张窄门外不远的地方,布满了寺院和庙宇,这里无疑隐藏着一条通往天堂和来生的捷径。在寺庙之旁,原本还有隐居者的林薮,现在却被伐木者斧斤剃成了濯濯童山,连蛇鼠之类也迁居别处了。
入世之前,谁会认定自己命运多舛呢?尽管人们都很清楚,怀才不遇是常有的事情。
“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些都仅仅是美好的理想和愿望。
卞和三献玉,先是被刖足,后是被挖眼,他以残废之躯忍百耻而酬夙愿,是大坚忍者,也是大悲苦者,读史至于此处,怎不令人黯然神伤,恻然心痛?
既有献玉的人,就有淘金的人。淘金者逐利,“利”字旁边有立刀,他们走的是一条险道。孟子对梁惠王说:“王何必曰利,唯有仁义而已矣。”这种教诲无论是对庙堂之君还是对市井之民,都终告无效。何况名利相生,蔚然而为世间的大学问大风景,众人昧于所得,便不计所失。良知呢?成了烫手碍眼之物,统统被弃这沟渠。
圣人死在两千四百七十年前,“仁”、“义”早已是两粒干瘪的种子,根本不可能再发芽了。
好啊,你方唱罢我登场,何必分南北剧种呢?又何必分生、旦、净、末、丑呢?还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入世之初,性善性恶且撇开不顾。
强者说:“虎嘴拔牙,刀口舔血!”
弱者说:“明哲保身,与世无尤。”
智者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愚者说:“有酒有肉,心满意足。”
看破者出语则又有不同:“人生在世,衣食二字,我富也如此,贵也如此,贫也如此,贱也如此。何必殚思竭虑以求其余?”
一个聪明的现代人却会立刻看到问题的实质所在:“贫富贵贱的区别乃是生活质量高下的区别。人生如朝露易晞,世事如白云苍狗,富贵与贫贱又何异于霄壤云泥?失意者可以‘视富贵如浮云’而自解,却不应该以此自欺!”
聒耳之声不绝如缕,我们莫衷一是。
且走一程,看一程,思一程,悟一程。我们便不难遇见那些欺世盗名之徒和见利忘义之辈。
名利为倘来之物,汲汲于心者,追逐千里而往往不得;淡淡于怀者,退避三舍而屡屡获之。名为天下之公器,也是皎皎易玷之物,若让小人染指,必定败坏无疑。偷钱者不惜钱,正如沽名者不惜名,他们的龌龊行为使假名日鄙,真名亦为之贱。
古人何以重名节?因为他们有一种自觉意识:“要留清白在人间!”
今人践之踏之而不以为过,都是因为今日之名不同于古时之名,今日之名可由各种新闻媒介去胡乱炒出,古时候,必先实至而后名归。
入世者惑于名,就会成为迷途的羔羊。
现代人与报纸、声像结欢甚牢,眼见着各路名人多于皂泡,自己却默默无闻,怎能不既生烦恼又生羡慕呢?倘若他们真有一点楚霸王项羽的豪气,便也会大言不惭地说出“彼可取而代也”的话来。
入世者惑于名,必然急于见效,如此则往往弃大功而修小技,最终的造化就可想而知了。
人生在世,若能在立德、立功、立言三事上成就一二,则可以不抱愧,不遗悔。
立德极为艰难,沧海横流,若没有至强至坚的心性,又怎么经受得起世俗风浪的冲击?何况要立德就必须时时以高洁自励。在红尘之中,卓然如鹤立鸡群,必然衬出宵小之辈的丑陋,是很遭嫉恨的。孔子周游列国,孟子说梁惠王,都以失败而告终,非其理不立,非其言不当,而是因为它们的德操不为鼠虫之辈所容。反之,张仪、苏秦都无德可称,仅凭其如簧巧舌,就轻而易举地攫取了功名利禄。
一个才志超凡的人若勇于任事,敢为天下先,又有很好的机遇,也是可以建立一番功业的。古人说:“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故圣人常顺时而动,智者必因机以发。”真要是时运相济,才志相称,立功往往只在指麾之间,否则,筚路蓝缕,胼手胝足,甚而至于杀身求仁,舍生取义,功业依然如九丈沙塔,百建难有一成。“戊戌六君子”爱国不可谓不深,运思不可谓不苦,用功不可谓不勤,最终却惨死于刽子手的屠刀之下,千秋功业顿成梦幻空花。自古以来,大才子大志士往往落魄失意,除了嗟叹“时哉命也”,又能如何?
志愿不酬,抱负不展,他们就只好退而立言,如司马迁、顾炎武、王夫之等先贤,最终都走了这条窄路。对于他们来说,名山事业乃是最后的依托。
世间立德者少有,而立功、立言者多见。最可笑的是,百无一能者也想功德圆满,不学无术者也想著作等身,尽管他们最终被讥为不自量力和糟蹋斯文,却使尘世添出许多喧嚣与烦聒。
厌于立德而惑于立功、立言,其结果往往走向意愿的反面。这样的功也就很难成为不世之功,这样的言也就很难成为不刊之言。
世人既惑于名,惑于利,也惑于情。
所谓男女之情,岂是“风月”二字这样简单?
情与欲其实不可分割,纯粹的情(仅指心灵成分)是很难孤立存在的,若不是少男少女的游戏,就是柏拉图主义者的侈谈。
唐朝诗人孟郊有一首《偶作》:“利剑不可近,美人不可亲。利剑近伤手,美人近伤身。道险不在远,十步能摧轮。情爱不在多,一夕能伤神。”这首诗虽然有点危言耸听的意思,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惑于情,自不免惑于色。我们自解的办法虽多,能收奇效的却根本没有。僧侣若遇到这种难题,或可以手捻檀珠,口中念念有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而,常人身上却全无一点道行,又如何能视红粉为白骨?这就难怪会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温莎公爵。
孟子说:“食色,性也。”但极情纵欲完全超越了本性的限度,适足以使神智两伤。大丈夫、伟男子虽然都是有情之人,但其脱俗之处在于不受情爱的羁绊,他们能入能出,由于有大气慨,因此才能成就波澜壮阔、多姿多彩的大感情。
少年惑于情爱,悔在其后;中年惑于情爱,悔则随之;老年惑于情爱,悔则立至。那些千金买笑的人就完全不值一哂了。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孔子的这种界定未免失之简单了一些,因为惑与不惑并不以四十岁为分水岭。有的人终其一生仍在浓雾之中,找不到出路;有的人却早早地钻出了黑洞,见到光明。
我从来就没有断然决然的出尘之想,一则视为畏途,一则尚无觉悟。于名利也还没能修成视之如粪土的功夫,但我有明确的原则,正如孔子所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如此坚守本心,“三立”之事庶几乎可成一二?至于情,我则完全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似乎没有迷惑的危险。
世间往往有大困惑,尔后才有大觉悟,因此,不怕有惑于其前,只怕无悟于其后。
不惑,无疑是人生中一种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