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里的社员都喜欢逗韭哥,原因是酒哥读过几年书,领袖语录背得顺,而且说话之间,不时爆出一句某某语录,让人感受到他的青春活力,又被他的自作聪明逗笑。这些娱乐都是当年乡村最为缺乏的,韭哥凭他的记性和再创造,给劳动的兄弟姐妹带来忘乎所以的一笑,激荡一下那些藏在心底里的活力。
生产队解散之后,韭哥一下子没有了归依。他可不是种田好手,嘴上说的,手底下练不出来。责任田在别人手里,别人连年丰收,丰衣足食。责任田在他手里,连年欠收,连年缺衣少食。韭哥瞪圆了眼,寄望于来年,来年也没有什么起色,韭哥人没变,韭哥还是韭哥,懒惰的韭哥。懒得田头的稻子要落了,都不愿意去收割。如此务农,又怎能图到温饱?
田地上没有收入,韭哥又另辟发家致富路,从圩上买回一些竹子,编个篓子箩筐什么的,担到永安圩卖了,换几个活钱。可做篾匠的收入并不高,编一挑箩筐,费时两个工,赚不到一包烟钱。韭哥愁得不声不响了,浑身也懒于修饰,一身旧军装十天半个月没换洗,嘴上的大胡子像青草,支支钢针般硬朗。不到理发店,他自己是决不会剃胡子的。走路左看右看,嘴里念念有词,却没人关心他嘀咕什么了。
乡下人以种田种地为大本。即使家里有个什么人在外面打工,家里的人仍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顺着自然,安排着农活与生活。韭哥却改行了,不再买竹子织篓子,干起了小偷行当。白天四处转悠,踩好点,晚上拿了工具,趁黑到地里,拔了人家的庄稼,担到较远的集市出售。村里的人因为九哥改行,而没少跟韭哥斗争过。在生产蔬菜的季节,每天早上,村里都是鸡飞狗跳,一片骂声。韭哥家里的婆娘听见了,有时候也跳出来,跟人家对骂,结果是双方挥拳踢脚打一架。别看韭哥的妻子高不过一拳,骂架的时候精神特好,像受过专业训练,坐在门前一天,能不停的骂上12个钟头。如果有需要,还可以坚持到半夜。村里因为韭哥的行径,几乎一直没有寂寞过。
韭哥的家人曾经苦劝过他,可一旦触到生活,当年背语录的韭哥不讲理了,忘了伟大领袖的教导,而反问亲人,如果不偷,谁来养活他一家人?弄得大家啼笑皆非。韭哥的思想改变了,谁能奈何?只好大家养着他。骂归骂,偷照偷。骂多了,韭哥嫌难听,就改偷别村的。村人清早出门,在自己地头,通常能看到别村的妇人立在地头,向着我们村,骂偷摸的强盗,一村人都为九哥背了骂名。
韭哥的大儿子在六岁那年,在村里的水井里溺毙。这是上天对韭哥的惩罚,韭哥几天未出门,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之中。村人也在为他惋惜,那么大的一个孩子,说没了就没了,让人心疼。韭哥痛过之后,却并没有反省,过了儿子的头七,还是重操旧业。因为韭哥还有孩子,还得生活。除了偷,他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或者已不愿去过传统的生活,好逸恶劳,还能不劳而获,别人骂几声,也就过去了,不耽搁自己过日子。
韭哥的口碑在村里臭到了极点,人见人嫌,人见人憎,韭哥却自得其乐,只要还有人种地,他就有所收获,走自己的路,让他们去说吧。鲁迅先生的这句话,几乎被韭哥发挥得淋漓尽致。
听不到人家骂韭哥的时候,我离开了乡门。而其间了解到的,韭哥依然如旧,操持最古老的谋生方式。随着我愈飘愈远,听到的有关韭哥的言论也愈来愈少。很长时间里,我都几乎忘了我还有韭哥这么一个邻居。2004年春天,我奶奶在床上躺够了,要回到泥土里长眠的时候,我回了老家,在办饭的厨房里,见到了灰头土脸的韭哥。递给他一支烟,他讪讪的笑着,也没说什么,一脸胡子依然乱糟糟。
在闲聊的时候,听邻居说,韭哥已收敛了,原因是他的女儿长大了,在家里阻止了他。韭哥也说,再过三年,他的女儿就中学毕业,可以出来打工了。韭哥把希望寄托在他女儿身上,以后或许苦了女儿。但在农村,哪家父母不是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的呢?
村里人也说不再期待韭哥振作,只希望他能安分守己的生活,少为咱村抹黑,就是他祖先积德了。韭哥没有笑,回答说:哪个愿意偷偷摸摸过日子?还不是没办法。大家一阵哄笑,韭哥红了脸,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