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爷穿着深蓝色羽绒衣,靠着凳子,蹲在那里,看着天,或远方,一动不动,如凝。他的帽子是新的,棉鞋也是新的,一个村子也都是新的,旧的痕迹,被收藏在耀眼的背后。生活幸福了,可以吃饱穿暖了,还可以随意的走动,没有任何人干涉自由了。德爷眯起眼,看到了三十年前的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高大,不是很壮实,抽烟,只要有人,他就与身边的人共享。那时候,他就每天咳嗽,吐浓浓的痰。烟叶是自己种的旱烟,不够抽,也可以上街去向山里人买。他来到这个村子,做上门女婿。这是很没脸面的事,受人白眼,还很受欺负,所有公众场合,几乎都没有发言机会。任何一个风吹草动,他都担心与他有关。他学会了低头,那时起,那的背就佝偻了下来,而且眼泪老止不住,两眼经常汪汪的泡在泪水里。
他的妻子是个聋女,身材苗条单薄,扎一头巾,身体曲线简洁得如画家笔下的一幅素描。她美丽贤惠,却声音嘶哑,跟着大家日出作日落息。妻子的勤奋还是没有给他尊严,他跟以前一样受排斥。一个外来男人,加之妻子的家族在村里原本就很弱势,他除了忍,还是忍。最后,他学会了剃头,帮生产队员剃,帮孩子剃头,概不收钱,看到旁人的赞许,他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他也到集上剃,更喜欢进山,帮山里人剃头。只要离开村庄,他才能大口喘气。而在陌生人那里,他才是一个男人,获得了尊严和快感,因此,也仗义起来,为人服务,略收工钱。日积月累,他在山里,也积累了名声。
随着孩子的出生,家里面渐渐入不敷出。虽然吃不饱,虽然孩子不随自己姓,他仍然不记在心上。到了揭不开锅的二三月,他就进山,去找他的伙计,要一袋玉米,要一点麦面,要点红薯,勉力把生活维持着。妻子受不了这刺激,成天向他唠唠叨叨,他上火,妻子竟急疯了,日夜或唠叨或骂人。他只有暗自落泪的份,心疼得如踩上了荆棘,四处央人求医,也没能治好妻子的疯癫。那以后,他什么也不说,忍耐着,只想熬过去,再熬过去,熬到孩子长大,他就完成任务,可以不管天不管地,用一把剃头刀,逍遥余生了。
他没有想到,生活那么艰难,还会遇到不幸。小儿子养鸭,在河里溺水身亡。16岁的少年,还没有尝过人生任何滋味,就做梦般,脱离了所有温暖的目光。他哭得一脸泪水,妻在追问之后,也醒悟了过来,自己的孩子,已跟她永别,拍打着墙,叫唤着孩子的名字,一天一夜,没有停止过。家无长物,他用最简单的方式,安排了孩子的后事。从那以后,他发觉自己心口真的疼了,而且手也开始哆嗦,不听使唤了。
那河是很浅的河,水里的卵石、鱼,湾里飘着的一点菜叶什么的,一览无余。河堤也不高,滚下去跳下去,都不会伤人,更不会要人命的。他站在月光里,点了一锅烟,看着儿子落水的地方,百思不得其解。夜露上来,寒凉迫人了,他也没有等到儿子来告别。妻子在檐前站着等着,等不着也会在巷子里游荡,寻找儿子。他想跟妻子解释,又怎么结实得清楚?或者,夫妻俩在百年后,彼此才会没有任何障碍,见到儿子,什么也不用说了。
他坚持着,忍受着,仍如当初。他想,只要孩子长大,只要有了下一代下下一代,人们也许会忘记他,而不把痛苦歧视强加于他的后人。无论受多大的苦,他都觉得值得。终于有一天,他等到了有人叫他德爷。他才发觉自己老了,老得上街都成了问题了。老伴也变得神神怪怪,只要醒着,口中就念念有词。德爷想,只要身体健康,神智有点问题,比正常还好。他觉得,那样听不到世间的非议,还落个心灵清静。
娶了媳妇之后,德爷倒羡慕起老伴了。媳妇跟别人一样,瞧不起他,嫌弃他。在那个地方,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倒插门”。别人的白眼,德爷还可忍受,而自己的媳妇,还对自己有怨气,当初怎么同意嫁过来?但为了安定团结,德爷啥也没说,倒怀念死去的小儿子,如果还在,至少自己还多一个去处。俗话说:好人难做,冷话难听。德爷听了别人一辈子的冷言冷语,没想到最后,还要听媳妇的讥讽,真是人没人性,天没天理,德爷彻底的绝望了。
女儿从很远的地方给德爷买回了吃的穿的,可德爷却得不到温暖。女儿捎回的,都被媳妇或儿子霸了。他落个名,啥实惠也没有。这也没什么,这一辈子奔波和忍受,不就为了孩子吗?德爷仰起脸,看了看天。这一切,天都会看见,下辈子会有个交代的。出乎意料的是,媳妇不愿意与他同桌吃饭了,儿子也没有反应。德爷的心情糟透了。他看着老伴,只是那么看着,一动不动,担心起来,这样下去,他们是否能够善终。
德爷从衣柜里找出羽绒衣,穿上。这是女儿买给他的,他要穿走它。他蹲在门前的坡上,看着远方,那里曾是希望所在,力量所在,可已经模糊,死去。他多想看着老伴,多想再享受一下这阳光的温暖,可他觉得不需要了,他需要休息了。家里的电视声音还在响着,他们还在看着一个喊打喊杀的世界,德爷看见小儿子走来了,拉了他的手,笑着,往明媚的天地里走着,一路开满着鲜花。德爷眯着眼,也笑了。
有的人说看见过德爷嘴角的一丝血迹。
有的人说在德爷身上闻到了强烈的酒味。
有的人说德爷还在笑。
有的人什么也没说,默默的为德爷忙着后事。
后来也有人惊讶,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得不明不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