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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穿过地狱或天堂的那双熟悉的手

一年又到头了,这年像往年一样,上班下班的过日子,简简单单,几乎不用去做很详细的回顾,每一天都相似,就像小时候玩的陀螺,被鞭子抽着,不停地向着一个方向旋转。这旋转是我自愿地,我找不到突破,也没有更大能力去过新生活,只有在这里来回奔波,看年像流星一样划过平凡的天空。偶尔有一些感动,却因为他,一双穿过地狱或天堂的手所捉回来,回到现实生活,看阳光与人流,看灯光或城市,感叹我还活着,在这异乡的尘世里,我还有个家。

因为这个家,我想起了老家。

这一双手就在老家,落在我童年的脚上。

这一双手属于我的邻居。

跟那双手接触那年,我七岁。

年后,正月,很多客人来往,他家房窄,来客人就去搭铺,到邻居家里找睡觉的空铺。我当时刚一个人睡我家的东厢房,一吹灯,就用被子蒙了脸睡觉,听到老鼠相互追逐的吱吱叫和老鼠爪抓得楼板哗哗响,我就紧张得抓紧被角,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老鼠掉下来咬我的鼻子抽我的魂。他家来客人了,就来跟我同睡。睡觉前,他按理跟我爸坐在炭火前聊好一会天。他们不停地抽烟,从天南说到海北,又说到喝酒,说完了,又反复,觉得实在无话可说,才上床。他睡一头,我睡一头。我害怕,身子经常蜷成一团。他上床,即用一手抓了我的我的双脚踝处,把我的双腿扯直。我睡觉经常盖“土地堂”,跟他睡了几天,他硬把我训练成了“挺尸”,睡觉像一具僵尸一样笔直。他在我爸爸面前也夸耀,说他跟我睡,把我睡不工整的坏毛病给纠正了过来。我爸也常在人前夸奖他,说他心细得像个姑娘。

那时他跟我爸很谈得来,我爸甚至把我一表姑介绍给他处对象,他害羞,不敢见人,而被我表姑给涮掉了。他又怪我爸不尽力,两家至此便少往来。

我当老师的叔叔觉得他勤恳,为人又不错,还将平田学校一女老师介绍给他,他嫌对方年纪大,也嫌我叔欺负他,以为他娶不到亲了,拿一个老姑娘搪塞他。这样,又跟我叔不来往了。

我那时上学,一天一天长大。

那时他在生产队出工,眉清目秀的,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劳动人民,像一个教书先生。他一手抽烟,一手挥舞,很超凡脱俗。广东搞开放之后,他一个人去了广东。后来,村里还有几个后生跟他去了广东。他在广东珠海一石场点炮眼,工资很不错。跟他去的,都在石场抡大锤,一年半载熬过来,领了工钱,就不再去。他点炮眼有绝招,即使十分短的导火线,他也没有失过手。因此,老板很器重他。但在石场工作的,都清一色男人。他的十年青春,在石场成了唯一例外的哑炮。十年后,我十七八岁,不知不觉,就长得比他还高了。他从珠海回来,也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可是,看了一个排的女人,就是没有一次是成功的。年前,他从广东回来过年,过了年,他去广东,还是形单影只。

从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八年,湘南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面黄肌瘦的村庄,像发了酵一般,一座座红砖楼房从旧的宅地基上拔地而起。大家心里都充满了火一样的激情。他从珠海回来,原以为他一年的收入会领先村民多少,而一对比,只有他家的房子,还窝在巷子里的低处,被高的楼房的影子盖着。站在村前,他扬言,来年,老婆房子他一并解决。有人给他打气,有人赞扬他,也有人笑他,就看他来年。他是充满希望的,即使三十好几了,依然神采飞扬。毕竟,在石场一年的收入不薄,他觉得他应该有美好的未来。

年中,他回来把宅地基平了,下了基脚,说年前要把房子建起来,把老婆带回来。

大家相信他,在广东,钱多,女人多,有钱娶一门媳妇,轻而易举。

八月中秋,他带回一女人。女人说四川话,依偎在他身边,惹来村人的纷纷议论。他依然故我,或许爱情就该是这样,男女靠在一起,经受大家目光的评测和检阅。他们在宅地基上转了无数圈,规划了房子的朝向,也规划了建多高多大,然后才离开村庄。

十月他回来,女人也跟了来,住了几天,一个人先行离开。

从前跟他去石场的邻居曾向他借了两百元,这回还他,他只收了一百元,买了两条烟,一瓶农药。烟抽完,写了一份遗嘱,即喝了那瓶农药。遗嘱只有两条,一条把他的宅基地给他的侄儿,一条是把他女人的照片放在的怀里一起埋掉。第一条大家觉得很合理,第二条大家觉得很荒唐。那女人在走的时候,把他身上仅有的五十元都拿了去!大家认为,这哪是爱情,简直连“鸡”都不如。然而,大家仍旧不想让他死不甘心,在把他放进棺木的时候,他生前的好朋友还是把那女人的一沓照片塞进了他怀里。

不出半个月,他唯一的弟弟抑郁成疾。一个人在巷子口骂骂咧咧,又口齿不清,不知道他骂什么。

村人以为他疯了,不以为然。

我的童年的记忆,除了奶奶,就是他的那一双手。他的那一双手捉着我的双脚踝,从我的童年,直到现今。我们都在往天堂的路上,至少活着的人都有过天堂一样生活的梦想。往天堂的台阶太多,他不知道自己在地几级滚落了下来,煞不住,拽了一个农药瓶,直掉进了地狱。我的下一程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有梦,一想起他,我心里就有点寒意和哆索。那么一个优秀的男人,那么一个不要命的男人,那么一个心思细致的男人,怎么就那样死在自己的手里呢?

人生是一片潮,难道他的那片,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就落了下去,卷走了所有希望?

又是正月,我坐在父母身边,用小木棍拨着炭火,他像在身边,在娓娓说着生活。他的那一双手,那一双穿过地狱或天堂的熟悉的手,那一双无家可归的手,让我的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