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村子前面的树下,是孩子们追来追去的身影。秋天的阳光懒懒的照耀着,温暖的黄色的光影里,有鸟叫,有炊烟,还有远处田野上劳动的稀疏的人影。我脱离出来,去河边看鸭子。少年时代我最烦的就是看鸭子。父亲为了搞经济,养鸭子,把我的少年光阴里都印满了鸭子冰冷的脚印。小河离村子近处不足百米,河堤上有树,柳树间杂柏子树,成半月形,遮挡在村子的前面。鸭子往下游走,我就在河坡上跟着。屁股后面是田野,对面也是田野,远一点是石头和草较劲的青山。走到两里外,赶了鸭往上溯,鸭的行动就缓了许多,我可以坐在河坡上,看平平展展的田野,闻二禾发出的清香。偶尔还可以在河坡上发现一蔸野菊花,指甲盖大的花朵,在橙黄的阳光里,也显得明黄照人。
有人在村口的水井边大喊,然后迅速的聚集了一批人。
在坡上做事的人丢了锄头,也赶了过来。
我也奇怪,于是跳进河里,驱赶鸭子尽快回游。
到了村口,爬上河堤,只见一起玩的玉儿被脱光了,软软的搭在剃头的父亲的赤裸的背上,脚朝上头朝下。搭了一会,又放平在地上,玉儿的哥哥伏上去,捏着他的嘴,往他的嘴里吹气,折腾了好一会,还是没动静。有人牵来了牛,说把玉儿搭在牛背上,把呛进肺里的水倒出来。玉儿的父亲把赤条条的玉儿搭在牛背上,玉儿软塌塌的伏在上面,一动不动,也不吐水,也不醒来。玉儿的姐哭了起来,玉儿的娘哭了起来,玉儿的爸也哭了起来。玉儿的哥哥咬着腮帮子,把玉儿从河边抱了回来,穿了他姐姐的一件花衣服,平放在堂屋里的草席上,玉儿就再也没醒过来。
有好心的邻居上楼,抽下了几块木板,找来斧头锯子,为玉儿准备棺木。
玉儿溺毙的地方,水深及膝,河底拳大鸡蛋大卵石清细可数。夏天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脱了裤子顶在头上,下水翻石头抓螃蟹。熄了灯,我就不敢合上眼皮。隔壁玉儿家里还在敲敲打打,玉儿娘的哭声和他姐儿的抽泣一夜未断。早上,玉儿被装进那个窄窄小小的匣子,两个男人用绳子在那匣子上只套了一圈,插入木棒抬上肩,一挂鞭炮响过之后,玉儿便永远定格在了12岁。
很多个夜里我睡觉做梦,都梦见自己就睡在玉儿短短又浅浅的匣子边上,惊醒过来,睡过去,又是一样梦见玉儿,手里捉一枝桃枝,被我不小心用脚踢掉了。父亲说,玉儿手里是抓了一枝桃树枝的。我问为什么要抓一根树枝。父亲说,玉儿回家赶狗用的。玉儿还能回家么?父亲说,人死了,魂魄还在。我沉默,心里却祈祷,但愿那匣子能关住玉儿的魂魄。每次上山,我们都有意绕开玉儿的坟堆。有一次,牛不听话,硬在那堆茂盛的蒿草边留了下来,奶奶跟在身后,我就壮胆屏息过去了。玉儿的坟墓在那堆蒿的旁边,一个小小的土堆,如果不知道,没人会相信那是一座坟。坟上长满青草,看上去,像一只刺猬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听风里四周的消息。我俯下身,捡了一只拳大的石头,狠狠地打在牛身上,牛着痛,跑出来,我在后面跟着飞奔,到了大路上,回头看,青山一片,暮色阴阴。
奶奶那时已添置了寿木,放在厕所的楼上,每次入厕,抬头就能看见露在下面的几根粗壮的木头。我就想起玉儿的匣子,一紧张,捱的时间更长。奶奶平常也说,死了,就割一个匣子埋了。在湘南,只有两种人用匣子,一是穷的人,一是死得不幸的人。奶奶是穷过的人,现在衣食无忧,儿孙满堂,说用匣子,是对过去生活的一种嘲讽。我想的是,奶奶的身躯已老得跟12岁的玉儿差不多了,不如一根寿木重了,想到浪费木料,我就不敢往下想了。不就是几根木头?奶奶一生经历了多少苦难啊,怎么能想是浪费呢?心里战战兢兢,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奶奶却不以为然,80岁的时候,还说:蛇死路上有人挑,人死路上有人埋。活到这份上了,一床席子裹了,也没意见了。
摸着奶奶手上的老皮,凉凉的,奶奶说:老了,没肉了。血死了,身上没力了,人也要死了。
我笑笑,心里却想起跟奶奶翻山越岭的童年来。
很多年很多年前,我,玉儿、文先生几个,都是牵了牛,跟在奶奶身后,去山上放牧的。一切都好像在昨天,奶奶怎么就老得头上一根黑发也没有了,身子佝偻了,脸也小了许多,只剩一层皮包着了呢。而且手也开始抖,眼睛开始失去神采,沉静得如同一截树丫叉子,开始长斑发霉。死亡,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2004年初夏一个早上,父亲打电话说奶奶“过了”。老人死了,湘南人说:过了一个老人。人生如过场,觉得这“过”字代替死字,十分的含蓄和贴切,能让活人缓缓感受到生命离去的悲凉。
我又记起了厕所楼上头的寿木。
我回去的时候,奶奶以被装殓入棺。棺木漆上了红漆,漆得太重,有点发紫。奶奶周身被寿被盖了,只露一个头,奶奶张着嘴,向着瓦屋顶。姑姑用力欲将奶奶的嘴合上,几次都不成功。我想,奶奶或者想说什么,或者让大家救她,可是,奶奶没说出来。死亡是可怕的,却不能拒绝死亡的邀请,身不由己的进去,只能寄望在轮回。在大的生命的循环过程中,人实现了轮回,却无法再感知生的美妙了。在大家拍响奶奶的棺犉,跟奶奶告别的时候,奶奶已经走了十万八千里了。我抚着那木头,想,以后,我就长成一朵蘑菇,站在地面上,当奶奶的耳朵吧。
当然我十分想自己是灵芝,可以起死回生,玉儿就不会进那么小的木头匣子。可是,感觉中,我只是蘑菇。这是命中注定的,我感觉到了命运的苍凉和不可撼动。蘑菇是脆弱的,却可以长在任何的木头上,生存的时间是短暂的,却是生命一个完整的过程。人的生命比蘑菇有如不及。但我还是希望自己是蘑菇,长在那些木头上,感受生活的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