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这是渔船上的灯火。
这诗我们口熟能祥。
我在这里要说的渔火,不是渔船上的灯火,是湘南山地夜里,提在手上,用来照鱼的灯火。开春之后,天气晴暖,耙平了犁翻过的水田,有些许风的夜里,月明星稀,蛙声如潮。耐不住寂寞的少年,和喜欢夜渔的乡里长辈,都跃跃欲试,到水田里去捉鱼。湘南的水田,有两种鱼,一种是泥鳅,黑背黄肚,大的拇指粗,小的如檀香。另一种是黄鳝,黄的褐的,食指般大小,一身粘滑。捉泥鳅有专门的鱼梳,也有人说是渔梭,状如姑娘梳头的篦子,铁制,有三尺长的木把。捉鱼的人在灯火照明下,瞅见了水底泥上的泥鳅,就飞快的一梭子剁下去,利用细密的齿把泥鳅夹住。而捉黄鳝多用夹子,状如铁钳,夹住黄鳝的任何部位,它都不能逃脱。一个晚上下来,运气佳的,可以得一两斤收入,对蹩脚的渔人,能得个半斤,已很是不错的了。
我们村后面的山上,原来有很多枞树,树干曲曲弯弯又高高大大。我们放牛的时候,看见村里的人或别村的人,在田野里锄田埂草修水沟了,就约定,等那些田亩犁翻耙平了,就打着渔火去照鱼。枞树上的干枯枝丫因为有油性,容易着火,是照鱼的最好燃料。村里每家每户几乎都有一套照鱼的“设备”:鱼梳、鱼篓和鱼灯笼。鱼灯笼是用铁丝编出网格,然后绕成半球状,用一跟尺长的铁链拴在木棍上。我们把干枯的或生的枝丫掰下来,扔在石山上晒几个日子,然后抱下来,用柴刀劈成一小段一小段,用竹篮装了。到了夜里,匆匆扒拉几口饭,就拿出家什子,两个人一对,高一脚低一脚的往田野里而去。湘南山地的田地,像一个巨大的湖泊,月光如水,水如天一样波澜不惊。
晚上下田捕鱼要两个人才能干得成,一个掌火剁鱼,一个跟在后面,腰上捆鱼篓,手上挽装木柴的竹篮,而背上,有时也要背一包柴块。土玉是我家邻居,年纪又大过我,就常跟我合作,带着我下田去捉鱼。他当渔手,一手灯笼,一手渔梭,目光锐利,见了鱼,挥梭就剁,溅起的水花,落在灯笼上,发出噗噗的轻微响声。灯笼里的灰烬,落在水面上,也发出噗噗的响声。我一说话,他就制止我,说我说话把鱼惊走了,钻泥里不出来了。在无边的月色里,我们在水田里默默走着,走一段,要停下来,用灯笼照一照裸露的双脚,检查有不有蚂蝗叮在脚杆上。这水田里的蚂蝗很狡猾,渔梭在水里,它就有可能附在鱼梭上,举起渔梭,它就有可能落下来,落在头上或肩背上,吃圆了就滚落下去。我父亲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照鱼回家,血从头上流下来,地头一看,一条小蚂蝗撑得有大拇指粗了,父亲用手拈起来,扔进煤炉里烧了。我们知道蚂蝗叮人,走不远,就要相互帮忙检查一遍。土玉有时候故作紧张,说我的脚后跟上有一条蚂蝗叮着,而很多时候,是蚂蝗叮在了他的腿肚上。
月亮很亮,整个天空都没有云块。很多人家吃了饭,在自家门前唠叨,重三复四的讲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一些小孩在晒谷坪上玩游戏,吆喝来,吆喝去。村子像一片小树叶,我们在田野里回头看时,只能看到一抹淡淡的黑色。而身边,却有几十盏渔火,在水田里穿梭着匆匆来去。更远的郑家的水田里,也有一盏一盏的渔火,在朦胧的大地上,像小狗发亮的眼睛。蛙声一浪一浪,还有繁星一样的啾啾虫鸣。走远了,不经意抬起头,就是一堵黑的山脊,沉重得让人呼吸不顺。土玉怨我胆小,说下回不跟我合伙。我涩着声音说不合就不合,可过了几天,土玉一边看鸭,一边在河坡上打盹,掉进河水里,淹死了。谁也不相信,土玉会离开我们。从河水里捞起来的时候,他的身子还软软的,可以折过来。但他确实是死了,他没有再醒过来。他的小脑袋,白皙的脸庞,在我的脑海里,至今仍十分清晰。
除了鱼,有时候也会捉到田鸡。田埂上的田鸡受了惊吓,一头钻到水里,还往泥里拱,这时候出手捉拿不费吹灰之力。当然也有被吓的时候。村里毛里叔叔说,他照鱼到山边,蒿草里竟游出来一条银环蛇,跟着他的灯笼走,旁若无人。这事我们没有遇到,因为还没到山边,我们就掉头转向了。到夜深人静,蛙虫也偃旗息鼓的时候,我们回头看村里,只有偶尔一两个窗眼里漏出灯光的时候,我们就径直往回走了。夜风一起,鱼也不再浮在泥上,纷纷钻泥里,躲避清夜的凉快了。四周的渔火也少了起来,一盏两盏,最后只剩一地月光,和默立在月光里的村子。回到家,父母早就睡安稳了。弟弟爬了起来,看我弄了多少鱼。而看到只有半斤八两的样子,嘟哝一句,折回去又睡了。巷子里也没有了脚步声,所有捕鱼的人,回了家门,或者站在扑窗而入的月光里,品这安宁的生活了。
很多年以后,大家唱起了“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枫桥夜泊》已经远去,村里的电鱼机一部一部多起来,渔火就开始退出了视线。那时候我们手工捕鱼,一夜也有一些收获。现在电鱼机厉害,一晚上能捕三五斤鱼,可几个春秋下来,原来鱼儿结队的河里,却见不到鱼影儿了。山上的树还是那样葱笼青翠,村里的房子也盖得越来越气派,另一边我们的田亩也荒得越来越多。前年回家,在厨房的横梁上见到一只当年照鱼的灯笼,取下来,玩味了好一会儿。经历的那一切并没走遥远,人还依旧,却把握不了自己,毁灭了一个平衡的生态。我们只能在阳光下凭悼,即便沧海桑田,我们都希望这里,一如当年一样安宁平和。
我怀念儿时的乡村,怀念那时的单纯,怀念还在那里的风景,和被岁月湮灭了的渔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