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南的崇山峻岭里,有的村子你不一定能一眼看见,比如说勒村,在半里之外,你也不会知道前面有个村庄,只知道前面有树有竹有园子,看不到飞檐画角,也听不到人语声,偶尔的狗叫,还会被人误认为是落荒的野狗。走到近前,穿过几丛茂盛的竹林,你会看到梨树,桃树或笔挺的李子树,春天花团簇拥,夏天果实累累,秋天如歌如泣,冬天肃穆冷静,几只鸡蹲在竹枝上,一动不动的等着寒冷消失,等着春暖花开。
这是一个安静的村子,后面是一个河湾,河湾一边是山,一边是水田,水田上是种庄稼的高坡,几条宽敞有致的泥路,把村子揽在臂弯里一样,小小心心的呵护着。村子外围种着大片大片的油茶树,四周种翠柏、青杉、苦楝子,间种竹、桃、橙、梨、枣,无论哪一个季节,都把小村掩得严严实实。沿小路小心翼翼走进去去,进村是一条小水沟,涓流不断,四季清澈。那泥路永远是那么亲切平顺,带着青草,在屋前屋后绕行。进村第一个黑黑的瓦屋,就是黑狗大伯家。屋上的瓦黑,屋里更黑,乍一进去,眼前一片黑暗,定好一会儿心,才能看得到堂屋里的桌椅板凳和大大的木仓。
黑狗大伯家门前趴着一个龟样的大石头,供黑狗大叔夏天蹲着乘凉专用。石头边是棵抱围粗的黄梨树,掌大的叶片在阳光里翻滚着,如一堆雪浪。不远处有一堵泥墙,里面有两棵树,一棵是笔直的梨树,一棵是在下面的桃树,桃梨相守,红白不染,梨是梨,桃是桃,都那么孤独。黑狗大伯呲着一嘴烟牙,说:那是老昌的,昌,昌盛的昌,不是千。我们笑笑,一个老青年就从水渠那边转了出来,牵强的笑着,问黑狗大伯背后在说他什么。黑狗大伯依然憨憨的笑着,说:你那么干净,哪有瑕疵挑啊。我是说我们这个村,要昌盛起来。老昌仍旧皮笑肉不笑,那表情令人难受,而这个村子却容忍了四十年了。
老昌带着一个老娘和一个堂弟住着祖传大屋。大屋为砖木结构,左右都有园子,屋中还有明亮的天井。四壁为结实的板子,窗棂皆雕花。门对着一丘水田,水田之外是一蓬一蓬的油茶树,四季绿着。老昌引我们进屋,拣凳在大门前坐下,他的母亲就拿了去年的枣出来,招呼我们,热情的介绍老昌:昌,昌盛的昌,不是千。弄得老昌叔脸都红了,讪讪地,在一旁搓着手。
这屋,曾经昌盛过。到了老昌这代,却出了两个鳏寡的男人,弄得一家三个都抬不起头来。堂弟曾从山里带回一个婆娘,折腾了一年多,也没把那娘们的肚子弄鼓起来。后来,老昌娘发现了那女人把避孕药当胃痛药来吃,所以,一直怀不上孩子。三人受不了这刺激,合起来把那婆娘撵走了。村子被搅得不安宁了好一阵,堂弟觉得伤了自尊,悄然离家出走,至今没有写回一个字,令老昌挂念着,时常走神,乃至疑神疑鬼。老昌想自己也应该离去,自己不属于这村庄,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感觉,既兴奋又可怕。
老昌读过几年书,也喜欢看小说,做完事,经常在门前,对着空无一人的油茶林,掩卷沉思。他对生活有过幻想,可父亲在他年轻的时候,就被划为了富农。老昌一直在承担着,一直没有抬起过头,一直在尴尬中生活着,一直在用劳动洗刷着自己的清白,也一直想逃跑。帽子摘了,老昌四十多了,这在乡村,是个空前绝后的年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近于绝望。堂弟不知所终,自己除了一个老娘,就一无所有,这个家,如何昌盛得起来?很多时候,老昌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庄稼地里,坐在荒坟中间,经常泪流满面,哽咽无语的面对青天。老娘却抱着希望,养了鸡鸭,猪,四处托人说媒,只要还有生育能力,老丑离和残废不拘,只要能给这个家续上香火,就让老娘死去,也心甘情愿。看着日渐憔悴的娘,老昌心里也火急火燎的,慌张着。
老天似乎开眼了,这个春天,一个老友帮他访到了一个半老女人,离异,儿女成人,想再嫁,没有做绝育手术。老昌不敢怠慢,颠颠的跑来跑去,寻找跟那女人接头的机会。老昌的娘也看到了生活新的希望,添椅买凳,把家收拾起来,干干净净,有了几分模样。雨过天晴,那女的答应到老昌家。这事到此,就成了八分。老昌也把几本借来的书搁在卧室里,装点成一个耕读人家。老昌想,找了女人,结了婚,认认真真,把日子红红过起来。这事,老昌已经酝酿了四十年了。
村里人听有女人来看老昌的家,不约而同把村里的路扫了一遍。似乎还约定,到那女人来时,全村人都安静,不吵扰他们。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昌平常死板着的一张脸,也被春风吹得舒展开来。他想,只要这女人是真心的,他就豁出去了,能有个孩子,更好,没有,拣也要拣一个回来,使家完整无缺。那女人来了,单单薄薄,蜡黄着脸,眼里却透出精明。一个女人,养大四个孩子,不仅勤劳,还有心计。老昌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女人愿意,他就扑上去,哪怕最后成为一只飞蛾。女人对老昌也没有意见,也觉得这个地方安静,是个好安身的地方,就同意了这婚事。老昌像突地捡了一个林妹妹般,脸红润了起来。
村里人也松了一口气,但黑狗大伯等几个老男人还是放心不下,有这么简单的么?可又琢磨不出所以来,只好为老昌把心悬着。
买了几身衣裳,领了证,女人就嫁了过来,跟老昌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俨然成了同林鸟。处了些时日,老昌又发觉了几处不合拍的地方,这女人好喝酒,还心眼小,经常跟老娘较劲。老昌想起跟老娘相依为命的数十年,心里寒戗得麻麻地,一丝绝望直在眼窝里打转。杵在地里,看着家的那方天,茫然得不知所措。回到家,老昌把一本《爱情婚姻家庭》杂志放在床头,希望自己的媳妇看一眼,与自己一条心,孝敬母亲,过和睦日子。可媳妇拿过来,就扔到了床下,把老昌的心也咯噔的撂下了。
五月的某个早上醒来,老昌发觉枕边的媳妇不见了。屋前屋后也没有,到地里,也没有媳妇的影子,四处叫唤,也没有回应。老昌愣在门前,晕了,睡觉把媳妇睡丢了。
老娘明白了,让老昌马上去车站追。
老昌追去了,几天也没有回来。
有人告诉他老娘,说在镇上看到过老昌,老娘去镇上找,找了几个月,翻遍了镇子和附近的村子,也没有把老昌找出来。村里人也出动,访遍了亲朋好友,都说没看见过老昌。为了安慰他老娘,村人说:老昌去广东找他堂弟了。他老娘回到村子,养了两槽猪,等着老昌回来过年。她坚信,自己的孩子过年一定回来。从此,这个老人每天朝夕都要在门前眺望一会,说这样做,让远方的人知道,身后还有个家。
黑狗大伯多了一件事,每天早上都去叫一声老昌娘,应了才离开。勒村人还是像以往那样,向来人介绍门前园子里孤独的桃树与梨树时,还是那样说:那园子是老昌的,昌,昌盛的昌,不是千。只是,不再像以前那么神采飞扬,而是平静黯然了许多。
勒村就像湘南大地上的一个波纹,被老昌的事漾了一下,又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