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缤纷湘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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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大毛不是一条狗

湘南杀狗,叫敲狗。

抓一把饭,或者一点骨头,扔在堂屋里,狗像往日一样,以为是主人的恩赐,低头伸舌头去卷那零碎的时候,孔武有力的庄稼汉从背后迅速亮剑,对准摇晃的狗头就是一木棒。这打狗棒不是黄蓉的打狗棒,通常是家里女人用的洗衣槌。狗受槌击,“咣”地叫一声,就躺倒在地,却不闭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手持木棒的主人。主人扔了木棒,拽了狗的一条腿,拽到门前的田埂上,用明晃的刀了割了狗的喉咙,放了它的血,狗的眼睛还是不会闭上,空洞洞的,看着天空。直到扔进了烫锅,被几双大手抓光了毛,裸裸的横在铁耙上烤的时候,狗才闭上眼睛。后来人觉得这样残忍,心里可怜狗,就往筐里扔点粮食,狗钻进筐,盖了木盖子,两人抬到水潭边摁下水里将其溺毙。这样听不到狗最后的叫,只看见一串气泡,冒几下,提上筐,在奄奄一息的狗的颈子上,补上一刀。在抬去河边的路上,狗知道大限已至,性子猛的,在筐里狂吠,引来一群狗跟在后面送行。性子驯的,坐在筐里,一声也不叫,沉静着,不舍的看着光线,听着风声和熟悉的却要命的人语声。

湘南人骂仗,警告对方,最有杀伤力的话就是“像敲狗一样敲死你”。

这个故事跟杀狗没有多大关联,大毛不是一条狗,大毛是一个年轻的人。

永连公路南边,是永州最大的一条村。山地里的大村子,都是用历史堆垒出来的。房子古旧,清一色青砖黑瓦飞檐,墙面子平得壁虎也爬不上。村里有多口池塘,塘堤石条堆垒,载树种柳。门外小河,清水粼粼,两边堤岸皆是石条砌成,洗衣石埠头,石桥,石板覆盖的路,都显示出这个村子历史的久远和沉淀的繁华。外边是一片良田,插禾种稻,内里一边,古围墙依稀可辨。如果不是近来破坏严重,毁去了古典的建筑,大村跟遥远的周庄也是可以并驾齐驱的。大毛就生在这个村里,母亲是个哑子,人们叫他也作哑子,兄弟二人,大毛小毛,大毛哑子,小毛哑子。父亲是个补锅匠,吃饭使一双银筷,用这唯一值钱的家什,证明他家曾经如何的风光过。毕竟风光过去,大家都摸索着生活,苦不堪言。16岁的大毛,一个人走了出去,在蓝山、宁远、双牌、阳明山、新田闯荡,为了肩上一张嘴,累坏了两条腿。做挑夫、学泥瓦、倒文物、卖老鼠药,样样都做。16岁的大毛,敢做敢担,被抓了几次,坐了三五个月监,回到大村,老实两三个月,又出门。老补锅匠饿得自身难保,由得他了。

那时大毛是村里的英雄,年轻人争论,都拿他当榜样,有本事就学大毛,不怕死,才不挨饿。村里年轻人多怕死,宁可饿死,也不去学大毛。大毛流落江湖,几年不回,没人知道他去了那里。捕风捉影的说他下了广东广西,也有人说他去了江西烧瓦。大家说了几回,渐渐忘了,到了分田分地,大毛还是音信全无,像一片鸡毛跌进门前河里,不晓得进了那一个海湾了。大家不再说大毛,大毛却在集市上出现了,鼻梁上架一副墨镜,亮亮的能照出人脸。头发也长长,披到肩上,还穿一身西装,配一双油光光亮的皮鞋,胳肢窝里夹一个小包。一张嘴,还能发现上面的门牙也换成了银子的了。大毛回到村里,狗都不敢叫。大毛朝气蓬勃,找到村长,说要跟村里做生意,将后山的沙子采下来,拉到广州卖给那些搞建筑的。村长觉得是办法,开会张罗。大毛在村里游荡,不知怎么地,看上了村里小卖店人家的媳妇,伸手摸人家脸蛋,正被对方男人撞见,气得对方伸手抓了秤砣,懵头懵脑地就砸了大毛一秤砣。大毛挨了一秤砣,眼镜碎了,左眼瞎了,钱花光了。亲族要找小卖铺人家算帐,要人家负责,人家告大毛调戏良家妇女,药费没要到,大毛名声扫地,村长也不相信他了。大毛趁黑从医院回来,躺在父亲留下的祖屋里,像一条死狗。二十八岁那年,大毛开始残废,从身体,到思想。二十八岁,大毛就有了一死了之的想法。想想已经历那么多生死都没有死,大毛觉得不是死的时候,还得活下来。大毛又出现了,一副墨镜遮了大半个脸,一笑显得十分地阴森。大村的人都怕他,男人女人都躲他,他破坏了大家内心的最高法则,成了恶鬼。小孩子夜哭,大人就压低声音说:“还哭,大毛听到了”。小孩立马不哭,眨巴眼睛听动静。如外面有脚步声,小孩必往大人怀里挤。

村里的沙子山没有卖出去,但不妨碍人们继续搞经济,种靠烟,种桔种李,养鱼,甚至搞大棚蔬菜,只要可以来钱,大村的人都在尝试。一个人去云南贩牛回来,赚了一把,大村的人就成立了一个贩牛队,到冷水滩包火车皮往云南拉牛回来。有人把稻田改成鱼塘养鱼获了利益,村里有人就承包一片大田来改造成鱼塘。因了这些收益,大村开始变化,学电视里的城市,盖起了一片片楼房。大村几百年的心血和历史,几年下来,就被糟蹋得惨不忍睹。栗生跟人家到云南贩牛,从云南赚了一个老婆回来,了结了单身。牛生意不好做了,大家都到大河边上养鸭子,栗生跟兄弟一商量,也去大河边搭了一个大棚,种鸭菜鸭一起养上。白天在大河边张罗,晚上在大河边的鸭场里过夜,算计再捱两年,也能跟邻居一样,盖一个两层楼房长长志气了。栗生的云南老婆白天在家里烧饭带孩子,烧好饭之后给利生送饭。在路上遇到了大毛,多看了几眼大毛,发现大毛并不是山毛野兽,在她看来很平常。大毛也记住了她,于是算准了时间等在路上,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相同的地点,都与这云南婆娘会面。这云南婆娘长得矮小,衣服也洗不干净,但是,行为举止很大方,像一把火一样,点燃了残废的大毛。大毛开始缠这婆娘,这婆娘拒绝,大毛就趁栗生不在家,晚上去敲这婆娘的门。这婆娘以为栗生回来,穿着内衣就迎了出来,开了门,大毛就闯了进来,被抱着动弹不得,穿得又少,被大毛得了手。栗生真的回来,门是开的,走进去,见大毛和自己婆娘在屋里,心里很惊异,像突然吃到了一条毛毛虫。大毛见栗生回来了,也不惧,笑了笑,才退出来。

第二夜,栗生不去大河边,拿了一把铁钎放在门后,守在家里,半夜,听到敲门响,栗生起床,在门后取了铁钎,拉开门,一个人就猫一样窜了进来,栗生一声吼,吼声落,铁钎落,不偏不倚落在大毛的脑袋上,大毛来不及叫出声,就扑倒在地上,前截身子在利生屋里,两条腿磕在门槛外,手里还拿着墨镜,脑袋被铁钎打得稀烂,脑浆漏了出来,流了一滩血。栗生扔下铁钎,连夜敲开村长的门,村长又连夜召集村干部开会,然后决定:由栗生出面把大毛的尸体张罗出去,此事就了了。大毛族人不依,大毛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敲死了,仅仅出点安葬费,太便宜了那人,要联名上告。村长出面了,宣布说:谁为大毛说好话,就是跟大毛一伙的。这么多年,大毛在外面偷、抢、盗,他都脱不了干系。现在被栗生打死了,是为大村除了一大祸害。村长一说,没人声张了。村人还安慰栗生,大毛的族人要联名告他,大家就联名保他。栗生装出笑脸,一一谢过,然后和自家兄弟将大毛用草席卷了,抬到村外废弃红砖窑下,随便挖了个坑,扔下大毛,胡乱的垒了土,也不回大村,转身去了大河边与鸭为伴了。邻村的人路过大毛的坟堆,回来说:土里冒出一双皮鞋,仔细看才发现还有两条腿,第二天又不见了,估计被野狗嚼了。大毛的族人也不去看,大村其他的人更没心思去看。现在,栗生自己也说不准,大毛是被他们兄弟几个扔在哪个坑里了。

大毛就像一条狗一样被敲死了,永远的消失了。

有了大毛,大村里,再也没出过像大毛一样的种类,平平静静的,勤劳致富的人们,将大村改得气派的荒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