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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老村长

当村长,不当村长,都是种田的农民。他没当村长前,是队里的一把种田好手,长什么虫用什么药,比神仙还拿得准。由于皮肤黑,大家都叫他黑泥鳅。种田种地的庄稼人,风吹日晒,是没有白泥鳅的。他自我解嘲。其实他很壮实,像条水牛,每个毛孔都显得精力旺盛,小日子过得还油光滑亮的,令左邻右舍羡慕。他压根没想过当村长,来考察的公社干部在他家住了几夜,把他的名字推荐了上去,投票之后,他获得的“正”字最多,顺理成章的当上了杨家村的村长。黑泥鳅没在意,他爸却是高兴了好几天的。

杨家村子在永连道上,以前是永州人下广东挑盐的必经之地。四周是田野,春播秋收,景观都十分的壮丽。田野的四围是山,东边的山松散,如一群下棋的人,挨在一起,连绵成峰。西边的紧密如墙,山拔地而起,如一堵墙,顶到西天,载落山的太阳。舂水河日夜流着,从春到秋,从不干涸,那水在阳光里翻着细浪,亮得像银子。杨家村的人临水而居,青砖黑瓦,四季如画。

黑泥鳅没有宏图大计,平安的做过这一届,下一届坚决不干。俗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占一个茅坑就得拉屎。上面下文件,每个村里抓几个游手好闲的典型,经上面确认批准,挂了牌,戴了纸帽,到周围的几个村去游街示众。杨家村也挑出了几个,义古就是典型之一,蜡黄着脸,戴了高帽,胸前挂了木牌,敲着锣,一个巷子接一个巷子走,边走边喊:大家别学我的样,要学好样。几个民兵在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在四周围着。义古没做别的,是村里的猪郎官,哪里的猪有需要,他就赶着他家的小公猪去哪里。做梦他都没想到,割尾巴竟割到了他的猪尾巴上了。猪被公社赶走了,自己还被押着,鸣着锣,在四周示众。回去之后,在戏台上又被斗争了几回,然后就病了,半年没出过门。有的人说他是被黑泥鳅打了,有的说肝病患了。义古本来是吃轻巧饭的男人,做不得重活,被折腾几回,估计身体受不了。

黑泥鳅当了一届村长,也得罪了一些人,自己也心惊肉跳,那些平常都是邻里,在他没当村长前,还经常凑一块,抽烟,喝酒,说笑,从来不惧。他做了一任村长之后,一撮人见了他,就远远的避开他。他也觉得很对不起大伙,谁家不养个小鸡小鸭呢?斗了东家批西家,工作队撤了,他黑泥鳅怎么面对乡亲们哪。再要选举,黑泥鳅就拒绝,承认自己能力有限,做不好事,耽误工作。上面的人威胁他:你不做,敌人就会在背后攻击你。黑泥鳅听懵了,黑脸上的黑眼睛翻出了好几道白,才气馁下来,说接受安排。为了打击敌人气焰,黑泥鳅比以前严肃了许多,也不再畏惧情面,抓起典型来,毫不手软。背后有人传,黑泥鳅哪天不做村长了,不知道怎么死。传到黑泥鳅哪里,他一笑了之。他已经见过了世面了,全村几百号人,见他都毕恭毕敬的,有人敢在背地里耍黑手?他很自信,像他对自己种田一样自信,而他忽略的是,他好久没下过地了。

杨家村跟白家村因山界纠纷,争执到了公社,公社有意让黑泥鳅让步,把杨家村的一个山头,让给白家村。这天,支书去县城开会了,公社来人找黑泥鳅去山上现场办公。黑泥鳅带了会计、民兵营长,还叫上了几个民兵,万一干起仗来,也有自己人挡着。黑泥鳅以为万无一失,到了地头,才看到公社主任带了武装部的同志在那里,工作已经做好了,就是杨家村出让一个山头,黑泥鳅确认好地界,签个字,就完事。可同去的会计认为这山是杨家村的祖山,自古以来就是杨家村的,怎么能出让给姓白的人家?如果破坏了这山的风水,如果在白家村人面前低了头,杨家村的人以后怎么在白家村人面前讲得响话?于是提醒黑泥鳅,最好跟支书商量一下。公社主任见黑泥鳅犹豫,于是就劝他服从大局。白家村有了这山,就有了牧牛的地方,可以发展农牧经济,功在千秋。而且还暗示黑泥鳅,处理好这件事,下一任支书,就有可能是他的了。黑泥鳅心里一激,想,不就是一个山头嘛,不就是签一个字吗?签了一个字,找会计盖章,会计早走了。

黑泥鳅签字有功,随主任到镇上吃饭。村里却已经炸锅了,会计在祠堂前跟一帮老者长辈说黑泥鳅把祖宗产业卖了,已经在白纸黑字上签字了。村里长辈一听,这还得了?于是一鼓动,愤怒的人就越来越多,最后义古几个以前挨过斗的站了出来,起哄说:就兴他黑泥鳅抄人家的底,就不许我们抄他家的底?去,是爷们都去,把他家给掀了。群情激昂,就差他这一跟引火索。义古几个前后一呼应,全村的人都冲向黑泥鳅的家,拆了大门,砸了他的锅。好事者还趁乱上了他家屋脊,把瓦也掀了下来。黑泥鳅的几个孩子见了这阵势,有多远跑了多远。义古带着这伙人在黑泥鳅家闹腾了近一个时辰,才发现闯了祸,敢做敢当,于是各自回家。

黑泥鳅回来,他妻子披散着头发,坐在门前的月光地里,呆若木鸡。同来的公社干部报告了上级,来了一队公安,把几个起头的人的屋围了,却没有遇到任何反抗。义古自己走了出来,蠕着乌紫的唇,回头对着妻子说:我去吃皇粮了,你们保重。义古被判了四年,改革开放了,才被放出来。公社出钱,为黑泥鳅重新置办了家具。来打砸的被抓了,黑泥鳅想,自己也成千古罪人了。每当闭上眼,就似乎能看到义古几个仇恨的目光。这令他浑身鸡皮疙瘩。以前见面,都以兄弟相称,有酒有肉,还彼此邀来喝一盅,没想到,一眨眼就都成仇人了,这以后在村里,日子怎么过?他想不起诉义古,可公社不肯,说这是新时期的新苗头。黑泥鳅知道自己力量微薄,跟以前做农民一样的时候,闭了闭眼睛,眼前的灯火就模糊了起来。

自那以后,村里没有一个人敢跟黑泥鳅来往,都认为他是一个出卖祖宗遗产的逆子。他是签了字,虽没有盖公章,不算数,可是,他也很明白,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大儿子要找女朋友,找一个,就被人破坏一个,到四十岁了,都还没结成婚,最后倒插门去了李家。稻田里的水,下一次肥就被人放一次。鱼塘里的鱼,只要黑泥鳅一离开,准会有人投毒。几年时间里,黑泥鳅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每天都等着发生更大的事,把所有的恩怨做一个了断。好在义古几个出狱之后,没再找他的麻烦,否则,黑泥鳅的家,会再遭一次殃。

在村里,黑泥鳅不仅不活跃了,而且明显的头低下去了很多。他卸任后,还想不通,自己不就想做一个和事佬,把两村的争端平了,上级应该理解支持他,村人也该理解啊。上级安排他做了候选人,可一票也没有。黑泥鳅想不透,一想一想,头就白了,头白了,就再也没机会当村干部了。在村里巷子溜达,以为会有邻里像以前一样,会站在檐下,跟他唠唠田里的活。可前面人见他来,就早早避开了。在村人眼里,他已不再是一种田好手。他有点失落,却又那么无可奈何。他想,当初他也没起诉义古几个,可是,谁相信他呢?

村长在公社是个小官,小得像芝麻。在村里,面对千百颗心,村长又是大官,神仙下来问土地,领导下来问村官。仗义的把公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还会照顾邻里的心情,得到爱戴,有的急于求成,没有在意群众的感受,而被群众遗弃,成为村里的谈资。黑泥鳅成了村人的谈资,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想到这里,心里有点不服起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难道雪亮的眼睛仅仅盯着自己?自己也曾为村里做过好事,抓义古做典型,义古本来有病,下不了地,去游街示众,还给他记了工分的哪。可是,黑泥鳅又不敢说这些。

杨家村在湘南古道上,是一个数得着的大村,近千号人,五百多年的历史。村人在讲述黑泥鳅的时候,也是常感慨:五百年才出一个卖祖宗基业的逆子。黑泥鳅却觉得自己冤,实在冤,却又得不到理解,每次去祠堂,面对列祖列宗牌位,都说自己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后来,他干脆不再到人多的地方,守在家里,喝一杯小酒,不想以前发生过的事。

某一天,有人在路口见着他,头发白透,脸上皱纹如桃核,如同霜打,惊讶的问:老村长这些日子怎么了?

黑泥鳅对他笑了笑,迎面过去之后,他在原地呆了好一会,眨了眨眼,仰望着天空,使劲不让泪水流出来。一切都过去了,黑泥鳅想道。或许大家在意过他,或许他是自找的,大家都没当回事,只当是一回玩乐。究竟怎么样,谁说得清楚那些荒唐呢?

杨家村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个戏台上的花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