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干脚。
寒冬腊月,家里会生一盆炭火,一家人坐在四围,空闲的邻居也会过来,与我们挤在一起,一边烤火,一边听我父亲“讲古”。听有见识的人讲故事,是农村人的消遣之一。
我父亲曾说过,我爷爷因为讲古,被人举报,还进过大队部受过再教育。
我父亲讲古,我奶奶是反对的。她会定住她的独眼,很不满意的看着我父亲。
邻居对奶奶说:时不比古了,你老人家把心放回去吧。
奶奶转过头,又定住那只小小的独眼,严肃地问:你说的?
邻居说:是我说的,到那里我都承认。
奶奶蠕动几下全是皱纹的嘴,然后说:好,出了事就找你老母亲卖X的顶。
邻居被骂得红了脸,干笑着,不出声了。
父亲开讲。
好多好多年以前,有个外乡的江湖人到清水桥街上摆摊子耍把戏——上天偷王母娘娘的仙桃。只见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副绳子,在手里晃啊晃几圈,然后一声吼,向天一扔,口中念几句词,绳子就在空中定住了。立在他身后的黑猴子迅速跃起,抓住绳子就往上爬,一会儿就不见了。大家都在惊异之时,空中掉下了几颗桃子来。卖艺的人双手接了,捧到众人面前展示仙桃,然后就叫卖,一个桃子一个大洋,买者甚多。
清水桥街上靠南水沟边上有一中药铺,师父姓杨。杨师父吃了中饭,嘴上叼一根牙签,往南溜达,见到这把戏,把嘴里的牙签往空中一吐,就再也没有仙桃掉下来了。耍把戏的在下面吆喝了好几回,上面的黑猴子还是没反应,内心一机灵,知道遇到高人了。锣一敲,走一圈,说:今天生意不做了。众人散去,杨师父才悠然离开。江湖人眼尖,认出了杨师父,一把跪下,双手打拱,口中说师傅,初来宝地,给条生路。
杨师父不理不睬,走了几步,见那人还是跪地不起,伸手往空中一指,说:你那只黑猴下来了,你还不走?
江湖人二话没说,收拾了道具,拧头就走了。
奶奶立马问我父亲:你说的杨师父,是不是杨先枣?
父亲说:我听父亲说的。
奶奶笑了,对我父亲说:杨先枣跟你老子一样,到死了还在喝酒。
邻居说:那是另外一个年代,大家都讲个江湖道义。
2
汪井。
我来这里纯属意外。在没到汪井以前,我对汪井没有任何印象。那时汪井完全是一个陌生地方。到了汪井之后,我才知道,无论我走多远,只要我活着,汪井都会跟着我。
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汪井的自然景色,一个是因为范萍。
范萍或许早已将我忘记。我忘不了,汪井已成为我血液的一部分。
汪井藏在宁远南部的深山里。
宁远有一个名人叫乐天宇,中国的林学家、教育家。他退休后在宁远创办了新中国第一所民办大学,其中民族班就设在汪井。因为这样,我慕名到了汪井。
汪井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小镇之一。镇子前面,有山,笔直的向天长。绕过山之后,有田园,田园里长满油菜花。黑牯牛在长满青草的田埂上埋头啃草,牧牛的男人对着满眼的油菜花放声歌唱。汪井镇就在坡上,房子错落有致,黑瓦如织。范萍的家也在坡上苦楝树下。范萍就像坡下田野里的一支油菜花,平静,淡雅,端庄,小家碧玉,在阳光下明媚显眼夺目。
我想,这里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而其实,我跟范萍只有两次约会。第一次是在雨中,在汪井镇后面的山坡上,我们在同一把红雨伞下,面对着坡下面的田园,听着雨点落在伞上的声音,一言不语,静静地感受春天的美好。第二次是在水畔,背对着油菜花野,面对春天的水流,眺望远处干净的青山,我们敞开心扉,容纳彼此的愿望。结局却并不美好,我们年轻,没有人相信我会创造幸福。我离开了,至今念念不忘。汪井不知道,范萍不知道,我知道,无论在天涯,在海角,我幸福,我不幸,我都爱着她们。
我永远忘不了,那里藏着我一个幸福的梦想。
因为如此,我热爱生命。
3
柏家坪。
我懂事后,父亲告诫我,即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要娶姓柏的女人。
姓柏的女人基本都住在柏家,或者柏家坪。柏家、柏家坪是连在一起的两个村子,现在叫柏家坪镇。柏家坪在80年代,是宁远北部的行政中心,辖礼仕湾、双井圩、柏家坪、清水桥、晓睦塘、候坪六个乡。那时候,宁远北部唯一的电影院,唯一的商场,都设在柏家坪。
看大戏、看美女、闲逛,都要到柏家坪。
震撼我的,不是父亲的命令,而是源于柏家坪本身。
柏家坪,即古舂陵所在。
清宗绩辰《舂陵碑记》引《汉书》载:“长沙王发第十三子买,封于舂陵乡,属长沙郡,后属零陵郡之泠道。买卒,子戴侯熊渠嗣,熊渠卒、子仁嗣。元帝时,仁乞封避瘴毒,治迁南阳。”汉光武帝刘秀,即出自舂陵候家族的旁支。
遥想当年,八千舂陵子弟起事,战功赫赫,史称舂陵军,其中多少血性男儿出自柏家坪?当我一个人走在柏家坪的泥路上,放眼看四周地势,山重叠,云雾不散,柏家、柏家坪连成一支玉如意,镶嵌在绿色平地,静如桃花源。西边舂水滔滔,岸上树木如铁,与铁一样的群山遥相呼应。乡间道上,偶有人出没,脚步矫健,如行者如归客,倏忽不见,大地归于沉寂,这片土地却显得更为雄浑。
书上说在柏家坪东北里许,有汉舂陵侯墓,墓前原有石碑,刻有“汉舂陵侯墓”等字。我曾经无数次经过,却无缘前往凭吊。朋友说那一切已经无迹可寻,古墓、汉墓、秦书、汉简等等,都已被一双历史的大手抹去,今不复存。每当我经过逶迤的田埂、山路之时,虽觉荒凉,却不觉得孤单。仿佛无论行到何处,身边均有八千舂陵子弟在同行。
我不能理解的是,父亲为什么不让我娶柏姓女子为妻。
父亲很不满地看着我,问:我们村姓柏的媳妇有多少?
我想了想,回答:不少。
她们哪个没有打过自己的老子母亲?父亲逼问。
我无言。
那是一帮没有家教的女人,娶回来骂娘打老子,弄得一个家庭鸡飞狗跳、四分五裂的,何必娶?父亲说的一点也不客气。
我知道,我们欧阳家是以诗书传家,信守仁义礼智信的。
我也知道,父亲有点偏执。但终究,我没有娶到一个柏姓女人。不是担心家被柏姓女人搅得鸡犬不宁,是我根本没有遇到缘分,我只是路过,一片汉简也未曾获得。
4
九疑山。
九疑山在宁远南部,与地球同龄。我认识九疑山,并不是从领袖的“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诗作开始的。我是从乐天宇办九疑山学院开始的。九疑山学院是农民的学院,招农民子弟,培养的人才,也是为农民服务的。
我去九疑山的时候,是在一个平静的秋天。
出了家门,坐上车,看着车窗外,一切都那么新奇。而车继续南行一段,路边的风景开始让人惊奇。那些在风里雾里挺立的山竟然出现了变化,它们都把山峰向南折了,齐刷刷地向一个方向倾倒,犹如臣子跪伏膜拜。山上轻烟如丝,天上白云如堆,地上村庄如玉,天地静默,如一本大书。我终于看到了,这万山朝九疑的宏大气象。九疑山下葬有帝子,方圆百里的山峰,都要向帝陵倾斜。天地有序,这给不安详的历史带来震撼,无论怎样,一切都将归于秩序。
对于舜帝,我私下以为,很多人都是陌生的。没有文字,没有历史,只有传说。他来南方,是出自他自愿,还是被迫,已无从谈起。我们可以揣测,也仅仅是个人之见。但无论怎样,舜已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道德始祖。“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无论他是怎样的心态去禅让帝位、包容继母、宽宥弟象,他都是我们今天的偶像。
秋天的九疑山十分的安静,仿佛一切这里的一切生灵都在静候着舜帝的醒来。
九疑山学院也寂静,四顾无人。
我进了山门,过了碑林,上台阶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了一棵皮裂如甲、挺拔如柱、抱围粗的枫树,和树下一座黑色小屋。小屋里有一石碑,用铁门关着。我凑近,一看,上隶书“帝舜有虞氏之陵”。我凝在那里,心却在颤抖。风吹出涛音,鸟在林间啼鸣,帝在简陋的屋子里,门前落叶遍地。那棵巨枫却如战士,巍峨如山,护着帝王小小的陵寝。不远处的九疑山乡村,如一池深水,隐波吞澜。
乐天宇老人已驾鹤西游,空余我一人立在荒凉的山影里,心如乱麻。
我知道我要好好地活下去,可前途渺茫。
环顾四周,我的目光只能落在对面的山上,或者向上,落在空旷的云天里,我想:要做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就要耐得住寂寞。耐不住寂寞,就要去一个寂寞的地方。
5
东干脚。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现在的东干脚从我的记忆里抽离了出来。我觉得,我跟昨天只有一步之遥,回头就可以看见过往的一切。这是我的错觉,我看到的,是一个完全有别于三十年前的东干脚。实实在在的是,我离开东干脚漂泊了二十几年。东干脚最大的变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现在的东干脚,已完全颠覆了以前的东干脚。
东干脚以前的房子,清一色泥墙瓦房小木窗。窗外面是行行柏户和柳树,莺歌燕舞。放眼望,是各种图案拼凑起的斑斓田园,活色生香。
现在的东干脚,清一色的小楼房,坚实如碉堡。而这个时代的特色就是,建筑越结实,住在里面的人就越没有安全感。
我当年祈祷的幸福,我已经得到,我拥有了一个爱我的女人,和一份美满的爱情。父亲要我恪守的仁义礼智信,我也一直装在心里,作为我人生的信条。但这些掩饰不住我在生活里得到的累累伤痕。我没有历经沧桑,也没有穷途末路,却一直在迷茫的煎熬之中。我是一颗蝌蚪,我寻求蜕变、升级、上岸,我要崭新的生活。一回头,我发现了东干脚。父亲故事里的绳子仍然悬挂在天上,秦书汉简仍然在大地深处。地上的人,已经过上了一种先前憧憬的生活。
绳子没有断,我要回去。
一切都改变了,东干脚还在。
我们都没有落伍,过去了的时光我们留不住,我们只有往前赶。若干年后,我们在自己的墓碑上写下自己的生命密码,一条无形的绳子会把我们和舂陵侯、舜帝陵串起来,供后人瞻仰、研究。这是我们的宿命,也是我们的使命。
这个冬天我要回去,生一盆炭火,听父亲讲古,讲从蛮荒的时空里出来,人人满怀豪情,以天下为己任,游走四方,建功立业,换一朝平安。我需要秦砖汉瓦,需要豪情壮志,需要东干脚的慰藉。东干脚,我出发的地方,我梦想开始地方,也是给我幸福的地方,它叫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