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广州都笼在阴霾里,我想有一道亮光就好了,就想起了木匠挥起的斧头,锋口亮色如银。
这个下午我都在想木匠,想我们村里的木匠。
村里不止一个木匠。
左邻右舍做家什,也不是专一地请一个木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脉,不同的木匠有不同的主顾。我认识的第一个木匠是一个军人,只做凳子。他瘦高个子,走路挺直腰板,雄赳赳气昂昂,很多时候面无表情,沉静如井。听父辈说,他是黄埔六期毕业生,打内战的时候开小差跑了回来。他不多言语,做木匠活一丝不苟,如同擦枪,动作标准且细致。他一天可以出四条白木凳。帮人做活,基本也是一天工夫。因为一家人一张桌,四边有四条凳子就足够了。除了做木匠,他家里还卖酒,自己做的米酒。让人记住他的是,不是他的走路姿势,不是他做木匠,也不是他卖酒,而是他对他母亲的殡葬方式。
农村人讲究人死入土为安,他的母亲死了之后,他以哥哥在新疆为由,硬不下葬,在山上用土砖砌了一间土屋,放入母亲的棺淳,然后将屋封闭,至今仍在后山的枞树林里。过往的人,都要不由自主地去望一眼。这事在村里引起了轩然大波。老人们聚在祠堂前议论纷纷,指责这军人木匠,却又奈何不得。家法族规都坏了几十年了,修正不起来了。木匠也知道大家在议论他,干脆卖了村里的房子,搬到村北两里地外的水沟边,靠山修了一座房子,对种种非议耳不闻心不烦,生活得怡然自得。村里人骂人不孝,教育儿孙,就必拿他当榜样。他依然沉默,依然故我,像大海一样。
我认识的第二个木匠叫光没。我们家里的打谷机桶坏了,要修,父亲的朋友就介绍了光没。我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开始纳闷,世上怎么有光没这个名字?这名字实在出人意料,叫人惊奇。但父辈们却似乎司空见惯,没有人去考究他为什么叫光没。我心里放不下,就在父亲确定请他的时候,就开始留心他了。
光没首先是个农民。在河边村,即使这村里有四、五千人口,也是没有一个专职木匠的。大家有活,都是农闲时候,把木匠接到家里做活。接木匠也是有讲究的,主人家起一个大早,到木匠家,替木匠把工具担进来,这叫接木匠。事毕之后,还得帮木匠把工具担回去,叫送木匠。村里老一辈人不把木匠叫木匠,叫师傅。他们把所有手艺人都叫师傅。我父亲清早就把光没师傅的工具担进了家门,然后从楼上抽出几根木头让光没师傅去收拾。我们在一边看着,光没师傅拉手锯、凿孔眼、刨木板,我们守在旁边寸步不离。光没师傅拿一块薄板,往每个撅起的腚上都拍一板,眼射精光,骂:你们这帮小鬼崽崽,看西洋景啊!众小孩跑到门前,扳着门框看光没师傅用小铁锤敲刨子。敲几锤子,就用眼睛瞄一瞄。路过的查叔问:光没师傅,瞄准了没有?哪一个好?带回去做女婿。
光没师傅说:瞄了半天了,都是歪瓜裂枣。
查叔笑起来,少了两颗门牙的嘴暴露无遗,说:你们这户主人家的娃儿不错,你的眼睛被裤裆罩了,看不见啊。
光没师傅骂:你这个缺牙巴,狗嘴里就是吐不出好东西来。
大人打嘴仗,孩子们就在一边观望。听到浑话,就面红耳赤,听到荤段子,就红了脸咬紧了牙笑。谁笑出了声来,光没师傅就拿谁开玩笑。虽讲虽笑,但光没师傅的手脚却不慢,一个上午就把谷桶的框架做了出来。吃饭的时候,光没师傅就蹲到磨刀石边,细致的洗了手才上桌。他喜欢喝酒,中午能喝一壶,喝下酒,苍白的脸里会浮现出酡红,话也多起来,左邻右舍,天南地北,都成了他的江湖,瞎扯一通,酒阑意尽,主人家收拾好碗筷,沏一杯茶,抽一支烟,继续干活。上午围观的孩子都已散去,或下地,或到山上放牛,村里的巷子里,都是光没师傅锯木板刨木板的声音。狗在巷子里悠悠来去几回,找一避风的墙角卧下来,或者把头伏在两爪间假寐,或者抬着头,看着巷子的尽头。
晚上的时候,光没师傅收拾了工具,就蛰进主人的厨房帮忙。他不善做菜,只能拿着拨火棍,帮忙烧火。吃饭的时候,光没师傅取消了酒禁,用碗喝起酒来,看得我妈妈都心神不安,暗示了我父亲几回,我父亲都当没看见。光没师傅在外喝醉了酒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回家打老婆。他先是拿斧头威胁吓唬,然后就把老婆拖出门,推进门前的水潭里去,折腾半夜不让老婆上来。父亲知道光没师傅的“过着”(以前做的事),喝到一定份上,父亲就叫来查叔,把光没师傅看起来,不让他回家。后来,光没师傅因此还跟我父亲成了朋友。让我记住的不仅仅是这些,光没师傅过了几年患了风湿,走路撅起屁股,一磨一拐,让我经常回忆起他打小孩子屁股的情景。大人说他这是打老婆的报应。
我认识的第三个木匠是个老人,五十多岁,脸很黑,一笑,牙都露在外面,额上的皱纹也毫无保留的呈现出来,如爬着几条蚯蚓,很有久经生活考验的沧桑感。但他是个很阳光的老人,每天脸上都笑容可掬。人家请他做工,不是因为他的手艺有多好,也不是他的速度有多快,完全是因为他的平易近人和不议价,人家给多少,只要说得出口,他都乐呵呵的接受。后来,他的孩子出息了,当了县长,他不做木匠了,搬去县城住,每次回村来,逢人就说:到了县城,找他们家,什么事都好办。熟人除了表示恭贺,还会由衷地说一句:终于熬出来了。这个熬字,就一直伴着我,每遇到困难,我就想到熬,没有什么困难是熬不过去的。
我现在是不是在熬着,我有点困惑。或者因为熬得太久,思想有点糊,有点麻木了,才渴望一道亮光,照亮一个自己吧。是的,就是这样,人在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