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缤纷湘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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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父辈的井

湘南山地有很多季节河。雨季过去之后,水库里的水逐日减少,河里的水也日渐枯竭,卵石暴晒于阳光之下,几个霜天之后,溪里的水就被干燥的风吹几个朝夕,也不见了踪影。孩子们沿河而上,翻石头找鱼虾螃蟹,愈走愈远愈静,最后没入田野河坡阳光天籁之中,一点声音也没有。大人把地头的红薯搬回家之后,等着下一场薄薄的秋雨,然后种些应时蔬菜打发生活。但雨季遥遥无期,大人除了到石场沙场找一份事做之外,只能蹲在屋檐下,靠着墙根儿,看视野里的草一点一点焦黄,听路人说某某地某某地的井又干了,到十里之外的井里取水喝了。老村凭山临水,也没躲过干旱的煎熬,上辈人在离村两里地的山崖下凿出一井,深二十米许,力气弱或不小心,登到半途,人滑桶滚,白白浪费一场俯身猫腰一瓢一瓢舀水的努力。水倒出来沿泥梯而下,半天时间里,那一湾浅水也澄清不了。而且大人在外,往往提心吊胆,担心孩子有个闪失,桶毁事小,人伤事大了。于是,年轻的父辈就自发商议,把村前的井再掏一掏掘一掘,打出活水来,然后砌了石磴,就免去了下深井担水的危险。消息传开后,响应者雀跃。

村里的井在村东头,春夏有一掌亮亮的活水,清莹莹的从石山下淌出来。井外是河埠头,村人用修桥剩下的水泥,在这里砌了阶梯,水涨水落,大家都可以临河用水了。河里的水从五六里之外的山崖而出,沿路汇聚,逐步成河。河水清亮见底,如果不担心沿途有农药污染,沿河而居的人们,也根本不用考虑打井。记得儿童时代,我们这些小孩渴了,人在哪,就在哪喝水,也没发生意外。但自从河滩上见了各样颜色的农药瓶,村里也没人敢趴在水面痛快牛饮了。其实井水也蛮好,春暖夏凉,双脚泡在那里,犹如泡进冰水,顿时紫一块青一块白一块。老辈人说村里的井水从“阴河”(地下河)而来,四季恒温,还有甜味。不过这甜味我一直没有喝出来,比城里的自来水确实清新纯净许多。村里世世代代喝这水,路过的人也常喝这水,人喝了这水后都赞这井水甜、凉,解渴。而这一年的干旱很严重,入秋,井就干涸了。几个血还是热的父辈凑在一起,算了工时和水泥,决定工时忽略不计,只向村里各家各户募集水泥钱,来解决这个小困难。

大家也很踊跃,一家出几块钱,眼看全人都参加了,而某某嫂却不愿意了,她家没有男劳力,挑剔上下的阶梯间隔太高,而不愿意出那一份子水泥钱。某某嫂在村里的名声不差,爱伸张正义,对公益事业也热心,可是,这次打井大家都忘了征求她的意见,以为这是男人的活,而忽略了她在村里一直以名仕自居。某某嫂也有本钱,她丈夫是政府某某部的部长,虽然是乡政府,但在百十口人的小村,也是很显赫的了。她在乡场上慷慨激昂,说:如果当时打井征求过她的意见,所有的水泥都由她家出,她也乐意。而牵头打井的育林叔偏偏就不买她的马后炮,在井边放出话来:她家若不出份子钱,冬天就别想到井里担水。其余几个父辈也附和,说见了她担一回水,就把她的桶没收一回。某某嫂好生没趣,又丢不起这个脸,气冲冲的拿了钱,去井边交了,说:我某某上对皇天下对良心,才不会拖大家后腿。这话大家也信,邻里之间有个拌嘴炒闹,她到场解劝,都是事半功倍。大家见她自觉低了头,也不再谈这事,好像没发生这不愉快一样。

村里有了父辈打的这口深井,确实给村里饮水带来了不少的方便。井修好后次年春天,一叔叔还从外边挖回翠柏,沿着井的四周栽了,两年下来,人在井里喝了水,就可以坐在井沿的树荫下,一边歇息,一边听清亮的河水流响,看河畔上皎青的禾田,点一支纸烟,抽着,还招呼路过的人坐下来,喝井水,聊聊天,赞美井水。路过的人也惊喜,一季没见,这井就换了新颜。打开了话匣子,烟也点上了,于是说起了人心向背,家长里短。我们村里的人总是有一副自得的兴奋,大家虽有争论,但总体上还是和睦相处,没有出现过鬼心眼的人。路人一声感叹,这村就多一份荣耀。村里的人也很珍惜大家营造的气氛,和和气气,把力气和心思使在生产上,年年丰收,家家富足,大家都讲感情,对这世道充满感恩,即使在某一点上吃点亏,也是在明处,大家心里那杆秤都还灵敏着,不会抹杀了吃亏的功劳。

某某嫂在修井的时候被人议论了一次,好长时间不在村里高声说话。邻居为争宅基地闹分离,她还是挺身而出,不管对方是兄弟,还是把这家务事揽了过来,维护了弱小一方的利益,大家对她的好评还没有完结,她又把持不住了。村里要开一个小石场,作为村办企业。她跳出来,如果这小石场的承包权不给她的二儿子,爆破证开山证就别想办下来。她的二儿子人不坏,还很仗义,可是她却丧失了风度,虽然大家知道她男人在政府有权,但也不能以一个村子的利益来作为筹码。村里也人也不明说,而是把石场的开采期限押后,不忍心看着她就这样赤裸裸的沾着利益,把良心给忘了。石场没有开成,年轻人都跑了出去,她的儿子也不例外,离了家去了远方。没了年轻的生命,村子一下子就苍老了下来,听到的歌声,都是来自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回忆他们的似水年华,守着寂寞的村,感叹这也变,那也变,惟有村东头的那一口井的井水没变,还是以前那么清,那么甜。

那井水没变,而环境在变,山在变青,草在变深,人在变少,地在荒凉,水在变寂寞,人在变衰老。年轻的父辈,已龙钟了容颜,在田头忙一阵,舍了锄头,悄无声息的走到井边,喝了水,坐在井边的树下,看禾天、村庄和白云,烟不抽了,自豪不见了,落落寞寞的发现,世界变了,身边的环境都变了,而只有心里的那一种情怀没变,只是无力去改变,只能守在这里,看着这井,这井边的树,想当年的热诚。那时的纯朴,今天缀满了花哨,明知道花哨,他们不承认,面对世间的虚荣,他们更相信自己,相信他们这一代,才是这土地的灵魂。而我们每当路过那井,或者坐在树下,偶尔也会想起,父辈,他们如这水,或者如这井,让人看见自己的内心。父辈的井,不仅映照了父辈的精神,还照见了一个村庄。他们即使被时间荒凉,他们的生活态度会在荒凉里永恒,犹如他们的井不干涸,犹如那条河,在大地上割出一道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