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门前的空地,时常会放一条长凳,有人来,坐在门前吃烟、喝水和聊天,没人来,大黄鸡或苍蝇就会立在上面,与一地的清静相守。我们家有点与众不同,门槛是青石门槛,左右还各有一个石墩,门前的路,看似不规则的石板随意接起来的,却十分的有诗意。门对面,是一溜石墩,大的千斤,小的也有三五百斤,或长或四方,大小不等,石墩之间距离不等,还不在一条直线上,像是很随意的搁在那里,人一弯腰,屁股就会搁在上面。石墩下,一边是水田,一边是晒谷场。乡村的晒谷场,四季都是孩子的游乐场,而四周的水田把人居和自然的距离贴在了一起。晒谷场尽头是河,河上有笔挺的柏树,也有叶子阔大得像伞的棕榈树,它们一年四季常青,时时带给这个村生命不凋零的信息。
我们家的房子是泥房子,厅堂是木板结构,直到屋垛。木板烟熏火燎经年累月,面皮都有了一层黑的烟色。四墙为泥砖,水田的黑泥做的砖,晾干了垒的墙。其他家除了大门屋垛上不塑狮头之外,房子结构都差不多,木门、木窗,门阔大,而窗如眼。我家的门是很讲究的,石门槛外,铺巨大的长形石板,踏门进来,亦是一块同等面积的青石板,青石之外为泥地。坑坑洼洼,印满人和岁月较量的印迹。屋外巷子却是泥巷,偶尔才能见到一块青石板。我们呼朋引伴一起游耍的时候,通常只在巷子口叫一声,一条巷子的伙伴就都出来了。孩子要跑,大人说:鬼崽崽等一等,就差一口饭没吃完。我们说不等,就常常引那孩子丢了碗,跑出来,后面的大人端了碗,在后面追。
我父母饭后出屋来,就会坐在我家门前的石墩上,面朝着晒谷场,看我们玩老鹰捉小鸡、击鼓传花等简单游戏。其他大人来了,就热情招呼坐,即使白天在一起劳动,晚上见了,也相互千篇一律的问候一句:吃了?完毕之后,才开始天文地理人情事务庄稼作物的聊起来,一聊一聊就会起争执,你说朱元璋是养牛的,他说朱元璋是和尚,插一个进来说朱元璋头上长癞子。争执不下,就约定下个圩日,到书店去翻书,赌点什么?输了的请客吃一个糖包子。大家听了,于是哄笑,嫌那赌注太小。便又约定,见者有份,在场的都去,一个人请吃一个。说了,大家还是笑。然后,他们还是会继续争论,老伯说:古人说书的时候,就说朱元璋是个癞子头…… 而旁边的人说:别争了,争到了,又没得吃。一句话,此话题便了结,开谈另一个话题。
有月亮或星星的晚上,我母亲通常把油灯车到最小,这手艺娴熟了可以把火苗控制到若有若无,然后搁在堂屋里的木桌上。来人坐在门外,抽烟欠火的时候,才踱进屋去,取了灯的玻璃罩子接火。我们不出门玩的时候,就趴在大人腿上,一边感受着大人的体温,一边仰头听他们高谈阔论。月亮在云丝凝止的天空里行走,河边的树朦朦胧胧,而石墩下的水田,禾苗青青,时常听到老鼠或蛙类划水而过发出的哗哗声。孩子好奇,用电筒去照,却什么也看不着。大人在一边还吓唬:莫走近了,有蛇的噢。于是又退回来,看一眼照进屋里的月光的桌上的灯,那一点细细的火焰,令人感觉温暖了许多。很多时候,大人谈着话,我们就在石墩上靠着睡过去。今天才发觉,父辈聊天的声音,是可以催眠的。
房子久了,漏雨,父亲动了很多次心,也请了几个师傅,都没有修复。外面下大雨,我家里就下小雨。两个季节捱过来,父亲决心拆了房子,建一个新的。邻居们也在行动,要不拆了房子,要不在自家责任地里建一个新居。原来一个二十座房子的小村,几年间,硬生生扩大了一倍还多。一幢,两幢,东一幢,西一幢,原来的邻居搬走了。家里有了电视、电话,聚不到一起了。我们家门前的石墩,横在晒谷场上,寂寞了许多。父亲在建房的时候,干脆舍弃了它们,而在原地建了一栋两层楼的洋房。房建好之后,突然发觉空虚了。我和太太常年在外,一年难得回家住一次,房子很多时候就空在那里。村呢,也如同一个家,孩子们都少回去,村也就空了大半,寂寂寞寞,一年一年。
当年村人坐过的石墩,已被敲碎,做了屋的基础,而那一块青石门槛却因为面窄而保留了下来,靠在墙下,成了鸡狗的休憩之所。门前的那一块水田,也已经成了高楼宅基,河边的树,也少去了一排,仅剩下一棵衰老的棕榈树,孤独的在河对岸呼啦啦的摇响着阔大的叶子。村里的巷子,早就铺上了水泥,却一地鸡屎。循巷子进去,却找不到了人。原来的伯家叔家婶家,都搬离了旧居,去住楼房了。白天大家在自己的责任地里忙着,或者去附近的石场沙场打工,或者到镇上做一点小买卖,走得更远的还去了广东,一年也难得聚一回。新的生活让我们兴奋,也让我们有家不能回了。生活这只魔爪,已经把我们的心智扰乱了。我们像寻求幸福的鸟,只有一个寻求幸福的方向了,不能在天空中停顿,也不能坠落,只有向前飞。不管是精疲力竭,还是麻木冷漠,都向着那个幸福的方向飞翔。
阳光暖暖的照着这个洋楼瓦屋混杂的村子,庄稼和泥土的味道没有任何的改变。村子像一块新布一块破布镶起的袈裟,仿佛与人间烟火远了。巷子里,没有了欢声笑语,晒谷场上,也难得看见嬉戏追逐的孩子。六岁的时候,我还跟着奶奶在山上放牛,挖野菜拣柴伙打野仗,现在的孩子,三岁就进了幼儿园,早去晚归,可以感受到的,是现在文明带来的方便,电视、课本、玩具,已经给了他们另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他们却只能在自己的影子里游戏和想象,在自娱自乐里,打发童年的天真。所幸的是,祖辈坐过的石墩还在,某天他们或许问起,那是做什么用的时候,我们和他们就打开了同一扇门,有了一个可以沟通的渠道。因此,每次我见了那个石门槛和左右的两个石墩,我就会暗暗祈祷,但愿它们始终都在,保留一个时代的讯息。其他的变化,由孩子们去感受,孩子们长大了,由他们去评说和再生。而我们的,或者说革命成功,或者说,已经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