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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向左

于我来说,这是一条陌生的路。上一辈人,我的几个同村的兄长都知道这路的朝向,最终抵达的是那里。我父亲也曾去过,他也只是说说潮水岩,用石头在岩石壁上敲一敲,或者拣一块大石头扔下岩洞去,岩洞里顿时汩汩作响,先前线一样的泉眼里,顿时涌起泉水来,轰鸣不止,犹如幻术。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父亲用鱼桶装过里面的水,在潮水岩读过书的兄长,还在那泉水里洗过澡。我年小的时候,看见隔壁的南生爷爷驼了背,帮孙儿将装行李的大木箱子驮到对面的坡上,然后看他的孙子扛了箱子离去,看不见了,才转身返回来。潮水岩中学当时是宁远北路最大的学堂,但是我不知道它具体在那里。

我读高中的时候,去了九疑山学院的民族班。读了一年,一边觉得路途遥远,而另一边是先前一起去的同学,都纷纷转回了潮水岩中学,我莫衷一是,一筹莫展,转学过来的同学告诉我,转学的手续一点也不麻烦,拿了上学年的成绩单,找潮水岩中学教导处主任签一个字,就可以报名入学了。我抱着试一试的无所谓的心态,一个人徒步去潮水岩。潮水岩离家约15里,有一说是12里。如果从柏家坪镇出口转左,从高高低低的田野里绕,然后过陷在地里的舂水小河,上石板路,过柏树荫蔽森严的唐家,走一条泥土的机耕道,进一片野坟四处可见的茶树林,然后沿着山脚土路走,过一片菜地,在水沟上向左猛转一个弯,可见到一棵巨型柏树,和一扇刷了白灰的大门,就到了潮水岩中学。那舂水小河的对面,是左洞村,我的初中同学郑颂德就是那村的。到了周末,去他家做客,吃过点心,头上就顶一个塑料盆出来,到了舂水小河,两人脱了精光,从岸上鱼跃下河,一边游,一边扎猛子摸河底的铁螺蛳。塑料盆漂在头上,摸到了,就扔进去,听到塑料盆里发出哗哗的响声,心里就有一些莫名的兴奋。摸到坝子边,两人浮出来,坐在坝子滑滑的大石头上,看着金光闪闪的舂水小河,两边笔挺的苦楝树,河左边绿色的田园,田园之上,青山之下的黑瓦泥墙,静静地,只有水流的潺潺轻响。暮晚的阳光落在夏季的大地上,似乎带了一层无法驱除的忧伤。我不知道来这里读书是对还是错,都是那个年龄的必然选择。即使我知道没有出路,但还是那样选择,并且无法阻止。我像水上的一片叶子,并非要随波逐流,但确实希望抵达港湾,过新的生活。

如果是骑车,就不能走那条在田野里弯来拐去的田埂路了。而是沿了去县城的大路,直走,过平田,绕一个弯,通过柏家坪镇子中心,看几眼商场里穿裙子的售货员,捏几下单车铃子,还没有感受到那美丽风情,车就滑就出了镇子。回头看,路两边银白色的白杨树,每一棵都长势挺拔,像一把一把剑,倒插在那些沾满灰尘的屋檐边,格外的扎眼。过谢家对面的乱葬岗与黑松林,下一大长坡,在松林之侧踩上一段,就可看见河坡上的古色古香的双井圩了。河边有柳,柳下是湿漉漉的卵石路,走的人多了,只见面上荡起了一层黑的泥浆。柳枝不管人间是非,照样绿得嫩生,养无数曼妙阿娜,只待风吹过。上了坡,往前走十几米,往左转,是一条沙石简易公路,可以看见路边停着的拉红砖头的拖拉机,和几个装车的老少爷们。往深里走,过了孙家,风景就荒凉起来。孙家是一个镶在树林子里的小村子,不经意,走着走着,孙家就不见了,还不知道孙家是从哪消失的。路的一边是松林,树下有发黄的茅草。一边是地,地里种着薯秧,地缘种着一圈高粱。地的那一头,仍然是松林。放眼望去,只在松林的末端可以看见柏树林里的房子的一角。车轮在简易公路上弹弹跳跳,近了山,向左转了弯,才能看见学校的大门和围墙,和对面林木掩映的小村。村与校之间是水田,彼此连通的是一条笔直的荒草路,四脚蛇趴在近水的沟坡上,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

校门内侧是一间杂货店,店后头是石头山。沙子铺的路在山脚下蜿蜒,过一山洞后,山上始长树,腊叶树、红豆树、黄角桠、沙里木等湘南树种相互杂生。上一石阶,又见一门坊,里面是空阔平整的石板路,路两边是遮蔽天空的腊叶树。不进这门,直走,会抵达老师们的菜园子。菜园子里的土块被老师捏得粉碎,可见老师们种菜之用心。如果进了这门坊,往里走十丈左右,上十九级石磴,又进一门。这门或许是山门,门两侧只有齐腰高的石墙,石墙圈着几方空地,地上铺石板,对面是一个庙堂,有圆贝形的门,门两侧有扇贝形的木窗。两侧是走廊,走廊外侧是长方形木质结构的厢房,厢房的板壁泛出了一层灰白,犹如已尘封了千年。几只鸡在空地的石板缝里啄食着青草,阳光映着它们的影子,它们仍只是专注于啄草。湘南的很多学校都是以前的庙堂改造的,潮水岩中学也不另外。这里远离着闹市,对面也只是一个不足50人的小村庄。和尚在这里念经,种地,出门化缘,或者筑坛祈福,一年四季,平安喜乐。学校搬来之后,他们去了哪里?回到了凡间,做凡夫俗子,还是去了阳明山、衡山,隐蔽得更深?我不知道。抚摸石墙那些线条粗粝的石头,轻敲那些又盖了几层白灰的墙壁,凝视墙上的飞檐,古刹无言,我的一切举动都是徒劳。这里没有熟悉的味道,这里有的只是肃穆与荒凉。我们都在,它仍是蕴涵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我们不能改变,即使我的长辈们来过,它的肃穆仍然在时间里蔓延,无止无休。

教室在老师们的菜地边。是一垄很单薄的砖木结构老房子。前面是一块荒草坪子,有两棵歪着身子的乌桕树。长了黑苔的围墙,在夜里看过去,就像一条蛇圈着一汪灯火。围墙外头是一片茶树林,几十亩,直接将马山脚村围了起来,也直接连到了杨柳桥村,与杨柳桥的几千亩茶山连接了起来,那气势十分的令人动容。我的初中同学欧政军就住杨柳桥村口,下午下了课,我就去他那里,帮他在砖窑砸烧红砖的泥胚。秋天,星期天也不回家,帮他家到山上拣茶籽,挑下山来,晚上杀鸡宰鸭,大碗喝酒。隔一年,政军去了深圳,他的小弟仍然到学校看过我,那种淳朴,如一本经书一样深奥。在父辈心里十分神秘的潮水岩,就在学校对面的山坡上,只是无论丢多大的石头下去,也激不起地下水流如潮了。坐在岩洞口的草皮上,背后是不长一树的荒山,对面是绿树点缀的学校。路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行人。很多时候,我在想,这里地方是属于佛的,佛才能与这里的寂清荒凉融为一体。

隔年,我离开潮水岩中学。又经一年,潮水岩中学整体搬出来,与柏家坪镇子边的舂陵中学合并。舂陵中学是我念初中的地方,校舍是全新规划和新建的。只是离开之后,物是人非,相忘于江湖了。每次路过柏家坪或双井圩的时候,都情不自禁的向左看,左边有潮水岩中学,也有寂寞独立的舂陵中学。往潮水岩中学的路已经荒芜,青草疯长。潮水岩中学已经破败,操场和老师的菜地都已长满野草,鸟在自己喜欢的地方肆无忌惮地鸣唱。古典的庙堂仍然矗立在那里,在向那些庄严的时间致敬。我的心安静了下来。我们那些所谓的伟大,正在花草之下腐烂。我们以为的辉煌,其实仅仅是一个行走的过程,有和无,心都会改变,打发无聊,选择方向,才是很大的人生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