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老家的当天,看见她穿着一身红,在雨里泥泞的田埂上花一样的摇晃着。妈妈就告诉我,在我回来的三天前,她嫁了出去。
我觉得很震惊,也很遗憾,却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一切与我有什么相关呢?那一切怎么能与我无关呢?那一切怎么我都摊上了呢?那一切,只是回忆,一个人的成长经历,每个人都会长大,每个人都用不同的经历长大。别人怎么样有故事,我不知道。而我看到她,就出来了一个故事。
她嫁了出去了,我得躲着。
她和她的男人,她的崭新的男人,抓着她的手,走过我曾走过无数遍的田野阡陌。草还是那么青,只是田野空了,春天的雾,让一切的景物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而变得神秘起来。是啊,她怎么就嫁了呢?这本身就是一个秘密,属于她的秘密。
我们没有约定,我们只有一些过去,我们曾经来往,但却在村口的十字路分手。她从此把我撇在一边,我从此属于自己的漂泊。我站在自家屋檐下,看着他们,双眼渐渐发疼。风和日丽,所有人面上都还留着新春的祝福,再来一场雨,又一次春色无边了。他们用他们的节拍走出了我的眼睛,我仍然看着河畔的状似干枯的柳树。河已经是死河,死了多少年,没有死成,还有一湾水养着。但是,它必死无疑,它没有了上游。不过它坚强,三十年了,它仍然在撑着,即使河畔上只剩下一棵柳树了。
河畔上曾经有一行柳树。
柳树边有一条残废的路,几块石板,歪歪斜斜,隔几步,又几块石板。
路是被人打残的。
村里的人盖个茅厕,砌个猪栏,兄弟俩就来这路上撬石板。公家的石板,不撬白不撬。石板被撬走了,路也像没了脊梁,被人踩得像一条烂蛇样的,在河畔的草地上歪歪扭扭,连接到河畔那一边的田野。
我们在柳树下捡石头。
三五个孩子,没事的时候,就都到这里捡石子。
我和她也在捡石子。
她捡石子,是做一种玩具。捡一堆,然后用大一点的石子将小一点的石子修理成一颗一颗小小的“子”,集成五颗,就可以约几个伙伴一起来玩。五个石子放在手掌里,然后抛起来,用手背去接,接到数多的为胜。然后胜的接着往下玩,把五个石子抛起来,把抛石子的手握成酒杯状去接,简简单单,她们乐此不疲。
不知道谁在泥地上尿了一摊,引来了几只紫色的蝴蝶附在了那里,轻微的扇着翅膀。
如果不仔细看,蝴蝶是黑的。
我去捉了一只。
隔壁的二毛追着也捉到了一只。
我把手里的蝴蝶放在她头发上。
她接过来,放掉了。
我要她赔,她说她把她赔给我。
我们身边的伙伴都笑了,说她要做我的媳妇了。我说我才不要她,红着脸走开了。她说不要就不要,她还不要我呢。
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她长成了一只蝴蝶。我刚从广东回来,凑在一起,却突然发现,我们原来在生活中,还有那么多的默契与共识,虽然没有相见恨晚,却有相知恨晚。我喜欢看着她盯着我,听我说话的样子。这样子很像她当年,一脸无邪的说把她赔给我的样子,是那么自然,没有任何杂念,像一块水晶,干净透明。我想起她放走的那只紫蝴蝶,春天里,肯定会有一样的紫蝴蝶在我们面前出现,生活,一定会有传说。可是,在我回来的前三天,她却把自己嫁了出去。她不是等不了我结束漂泊,是没有得到我的消息,或许正是她绝望的离开,而获得了真正属于她的生活。所谓的传说,在远古就死成了一只蝴蝶,在没有发生事故前,就成了故事。我和她的那只蝴蝶,飞进了黑暗,一生飞不出来了。
他们走了,我还得继续在村里呆着。
地里传来菜花的气息,春天的阳光明媚,嫩嫩的仿佛伸手可触。新鲜的孩子受不了天气晴好的诱惑,相约着走了出去。他们仍像我们当年,在光秃的河畔那边的菜地里,玩一些自己喜欢的游戏。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我却闷闷的记起了“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两句老诗来。一边感叹手指太宽,时间太细,二十几年过去,我的指缝里居然还夹着一只蝴蝶,美丽得让岁月成为回忆的一段标本。
蝴蝶在阳光下飘飞,真美。
只有它自由的飞,才是正的美。
我走到路口,在泥路上漫无边际地走。青山依旧,湘南依旧,春天已不是原来的春天,人也不是原来的人了,面对面前的风景,陌上蝴蝶飞得还是那么轻盈,却不是属于我的了。我的那只,成了心里的一颗石子。先前的那份青涩,亦将成为回忆里最能打动自己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