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我们村是没有石榴树的。我吃过街上买的石榴,在别的地方见过石榴树,枝枝丫丫,细细小小的,都向天空举着,叶片薄薄的,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阳光,因此记忆深刻。去年去山东沂源的岳丈家,十月一号,想山东应该不像江南,是草枯树黄了,可是到达之时,却与想象完全不一样。寿桃正在下树,梨果还在地头的树上,苹果红了脸,好像是见了江南的来人不胜自羞;山也还青着,令人惊异的是,入了丈人家的土院,在门前居然还发现了一排石榴树,花虽不再开,一树的果实,完整的如铃铛,裂嘴的如笑靥,在细细小小疏疏落落的染了黄的叶里,一点也不害羞的露着,享受着阳光,也享受着鸡鸣犬吠的宁静。那果实虽然多核,且酸,但我还是记起了南方那身姿婆娑的石榴树,念起曾经有过石榴树的江南四月,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我记忆里的四月,是模糊的。它不像三月,桃花李花梨花桐花和地里的菜花,占据湘南一角,各自开放,用自己的颜色和形状,在不同的高度,呈现生命绽放喜悦的色彩。桃花红的边白的衣,总让人想起白衣胜雪的潇洒少年;李花梨花桐花如雪,在不同的角度令人怀想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干净,淡黄的菜花却总让人回忆流逝了的童年,而吟出一句“儿童急走追黄碟,飞入菜花无处寻”的旧诗。除此之外,入眼帘的,都是青色,简单而又明了的青色,从三月直接蔓延到四月的雨里,乃至印象里的四月一团模糊。尤其是去到他乡的城市谋生以后,离开了与耕种有关的季节,四月几乎成了脑海里的一片空白。其实,广州的街道一年四季都是绿的,榕树、月桂、桉树与篱墙,一年四季都不会枯萎凋零。所谓的花城,也是因了季节没有明显变化,人们用劳力培育出了四季衔接的花草,而模糊了春夏秋冬。作为岭北的人,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遗憾。即使可以经常吃到岭南荔枝,但仍是会思念远方云雾里的家乡。
农历四月初,也就是阳历五月初,终于得了回家的机会。“五一”广州的天气是晴好的,甚至有点闷热。回到岭北宁远,天气也没有多大的变化,阳光虽然时有时无,远山慵懒如睡,但气温尚可。在县城逗留了两天,回乡下的早上,出门还觉得温度宜人,还没到车站,风起云黑,哗哗的来了一阵雨,地上一湿,就起了一股凉意,且层层袭来。上了车,永连公路宁远段正在维修,坑坑洼洼,走走停停,还一天风雨。什么都不想,熬了过来,到了村口,雨仍是鞭子般有力的抽,雨伞里都弥漫了一团雨雾。鞋湿了,裤脚湿到了裤腿,四周都被雨帘遮了,我仍是看到了脚下的绿。那是久违的绿,不带杂质,没有病态,绿得生机勃勃晶莹剔透,健康得无论经受如何的折磨都无碍它的生长。它们无惧的样子,让我感觉了一回乡村春天生命力的旺盛。绿的乡村,即使雨声里一片荒凉,还是让人看到了希望。有了绿,大地才不冷漠。有了绿,人间才有生气。尤其是在钢筋水泥构筑起的城市里呆久了的农民,面对那翠绿覆盖的大地,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觉,觉得这里才是可以放置心灵到终老的地方。
雨隙里,我在村里的水泥大道上兴奋地走着,觉得新鲜。原来出村的路,是沟渠的泥堤,像这样的雨天,通常是不能穿鞋,而是赤了脚,在滑滑溜溜的走。后来上进的村人团结起来,依着山脚修建了一条简易公路,坡起路起,坡下路落,一到雨天,不是路了,而是成了排洪沟了,几天不走,两边的荆棘袭来,行人就要披荆斩棘了。去年的政策来了,要村村通公路,于是沿了以前的沟渠旧路,虽然还是曲曲弯弯,却也是平平坦坦到了家门口。路边到处都是新盖的洋房,原来的旧房倒塌荒废,残垣断壁里,几棵杂树绿在曾经的家里,徒增几分伤感。沿着旧石板路走出来,还未到河边,却看见了一棵树里几朵抢眼的红色花朵,红得如血。那树也是小小的,并且枝枝丫丫密密匝匝向上生长,树皮像铜皮一样,生长着长条状的小叶片,如古书里说的玉树。我定了定神,看清了红花绿叶,才会心一笑,这是石榴树。村里第一棵石榴树,虽然晚来了三十年,它仍然来了,开着火样的花,也让人不敢久视。榴花那红,如血,让人心里激情回荡,向天再借张狂,而不惜与这花相伴。这花,是艳的,艳得令人迷失心智。
想想,这是四月,在石榴花开里,四月一点也不模糊了,变得多情起来。而旁边的梨树绿着,李树也绿着,杨柳也绿着,唯有这榴花红艳着,枝叶如何青翠,也掩不住那红。我正要俯身下去,要看个究竟,却突然记起了一个在书中经常读到的一个词——“石榴裙”。唐朝已远,贵妃芳魂早不知所踪,但石榴仍在,石榴裙仍在流行,心中的美人,早做他人妇,还是离这榴花远点,静待其结果,再享受那万颗籽所带来的吉祥吧。立在一边,看这四月的风雨里,榴花带了泪般,娇媚得令人心惊魂慌。我是从来没有这般看过石榴花,唐时妇人的衣裙若这样,也是人间美景了,难怪李白喊:“移舟木兰棹,行酒石榴裙”,白居易吟:“眉欺杨柳叶,裙妒石榴花”的诗了。在那石板路上好好思想了一回,仍是走到了桥边,看那绿水南流。身后的房子是空房,主人远在广东,或许他不知道,他手栽的榴花开了,开得那么寂寞,红得那般冷艳,只与一颗雨滴相守后,即别了繁华青春,结一个果实。如果仍是不甘心,还可以再开,直到花落尽,果开口,也唤不回一点唐朝的热闹。而这村,前也不是,退也不是,等待着跟年青的主人一起老去。
岭南的石榴,至今我也没见过。家乡的石榴开在风雨交加农事繁忙的四月,我记住了,却也要远行了。挥手的时候,我不敢再用日子越过越红火那样虚伪无聊的说词,来安慰留守家乡的老人和孩子,我只是请他们放心,一百个放心,他们都会回来,会延续村庄的烟火。可是扭头看见开在石板路边的石榴花,我就无言,现在,青春是寂寞的,无论在老家,还是在他乡,只要人间有荒凉,我们就会有遗憾,并不因石榴开得如何红艳动人改变,也不因累积了多少财富心灵才会安宁。在季节里,这四月是一个过渡,在这个时代,我们是一个过渡,艳丽的石榴花无论如何艳丽与明媚动人,也只是一个过渡。四月为了秋天,我们为了生计,石榴花为了果实。它们可以年年月月轮回,而我们的青春,却只能挥霍一把,即使只是一把,往往还会赔上一生。与送别的乡亲挥别,行车远去之后,我仍是记得那开在雨里的石榴花。如果我们的青春能像石榴花那样红得一季,我想,即使山穷水尽,我们也不会绝望和遗憾,我们曾经那样的动人心魄,还有什么尘世俗愿不能舍弃?
三十年去了,人生到了这里,也不再迷惘,石榴花开的时候,可以回乡,在雨里感受八千里路和云的豪迈与缠绵,或者闭上眼睛,百无聊赖的时候,想乡下空地上肆意开放的石榴花,它们开得那么性情,那么无拘无束,那么浪漫,我们何必低下头来,只看到人生的沉重、迷惘与哀愁呢?风雨之后,是晴天,石榴花开之后,更是美丽的期待。心里有希望,我们就不会老,天涯海角,都不会老。怀着火样的热情,无论得意失意,无论开心寂寞,还是贫穷富贵,仍对故土满怀眷恋,对大地心怀感恩,我们的乡村不会衰亡,我们的石榴花,依然会年年开放,装点那湘南四月,温暖旧梦,风雨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