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扫盲班的时候,村里的墙上,涂了白灰,村里的老师用墨笔在上面画了南瓜、茄子、鱼、牛等农村常见的作物和动物,在旁边还标注了汉字。画得很形象,孩子们一起玩耍的时候,一路走,指着墙上的画,一路就会逐字逐字的念,一个人念,然后大家念。全村的巷子走下来,看了无数画,也念叨无数遍。其功效已远远超越当初扫盲的初衷,几乎成了乡村孩子审美教育的第一课。当年,我也是小伙伴中的一员,读了墙上的字画后,还去人家家里读,很多家的厅堂壁上,都有语录。至今我仍记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句,就是我在人家的闸门过道里学的。可是不经意间,这些东西又一点一点失去了。整个村里,还能找到一点痕迹的,就是小伯父家的墙上,还有一幅枇杷图,毛笔画的,两片叶子下面,有一爪五个枇杷,旁边有两个正楷字:枇杷。其他的,都已经被毁去。红砖墙外,贴了白的红的紫的瓷片,亮闪闪的照眼。
在村西头小山坡上的乱石里,也曾经有一棵枇杷树,孤单的立在那里,春天开一些白花,藏在阔大的叶子里,还没怎么耀眼,花瓣落了,结出了一爪一爪的带了绒毛的青色枇杷。树下面就是庄稼地,白菜韭菜,辣椒芥菜,一年四季轮转。村里人在地头忙活,我就一个人溜到村西头,到枇杷树上摘枇杷。枇杷树干不高,还歪,很利于攀爬。枇杷叶面为绿,光滑润泽,叶背深黄有毛,粗糙。一爪一爪的枇杷,有的躲在叶里,有的向着太阳,挺身而出。几天下来,向阳的枇杷就由青亮转黄,吃起来,还是酸溜溜,吃几颗就感觉牙软。吃过之后,躺在大枝丫里,听风吹过,看地上的阳光,看山下田野里簇在一起劳作的人们。风吹翻卷起叶子,露一片晶莹的蓝天,知了在附近山林叫着,大地发出青草的香味,令人十分舒服。到正午时候,大人上了田埂,拎了鞋,赤了脚,穿过田野回村,我也下来,踩着阳光回家。天是蓝的,田野是青的,山是裸的,村子是鸡鸣狗叫人语喧哗的,眼神是温暖的,每张脸也是亲切的。
枇杷树是哪一年砍去的,我不知道。等到夏天,要去那坡上吃枇杷才发觉,只有几块石头垒在那了。村前的河坡上,原来的四五棵枣树,一夜之间也没有了,剩下一排高大的柏树和一棵棕榈树。柏树无言,棕榈树日夜在呼呼啦啦拍着叶子。我们挽了竹篮进了田野,在油菜田里,枕着粉黄的油菜,看瓦蓝瓦蓝的天。河里的水,随了风向,时而哗哗,时而又呜呜咽咽。蜜蜂嗡嗡飞着,蝴蝶在花枝上立着,山和天和谐的处着。这个季节,是湘南山地最美的季节,没有污染,没有尘土飞扬,也没有机器的轰鸣,阳光下,青山下,天下的,几乎都那么柔软、干净、透明。到某一天,枇杷树没了,村前的枣树没了,很多东西都没了,墙上的那些识字图画也没了,我们仍是感觉不到,我们失去了什么,还为发展的欣欣向荣和住上楼房而兴奋,以为这改变,才是我们需要的。
某官长来了,见了山上荒着,于是,发动大家上山去挖坑种树。几年下来,山青了。很多地方纷纷效仿,把荒废的山栽上了树。山上原来的草、石头、刺篱,都被长大的树遮蔽、吞没,而只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在阳光下青翠明亮,绵延出一派壮阔的风景。青山之下,是一幢幢洋楼,从旧瓦房地基上建了起来,有现代味了。尤其是那路,宽阔的水泥路,直接到了家门前。每次看,都觉得生活如意许多了,可是,愿意住下的,却越来越少。村里除了狗叫,就只剩下了风和寂静。走在宽阔的巷子里,我不仅一次次怀疑,这就是我的乡村?画图的墙没有了,枇杷树没有了,却有了一片森林和一座空村。阳光还是那么耀眼,可往事已经湮灭在自己的眼前。看着村,感觉农民是用铁锹翻起了一坯土,把旧的盖了,种上了新的,可是,新的长出来,以为成功了,却又空虚了,犹如面对一个生活的空白,脸已经老去,岁月不能倒流,慌忙中,觉得人世里已有了无数轮回。
山青了,老一辈人心里,有了些许安慰。他们觉得,在他们一代手里,干了一件正确的事。有商人来找村长,要把村后山的树林买下来,伐去做木材。这是一笔财富,对于村人,很巨大。可是,村里没有人愿意出卖那些自由生长的树。湘南很多山都被剃了光头,很多人得了实惠,可我们村还是无动于衷。或许利益还不足够打动人,也或许他们觉得疲倦了,不想种了砍砍了种再折腾。也或许他们觉得生活已经是一把沙子,集中在那里,才是风景,如果拆散开来,只能被风吹走。面对今天,他们很复杂,像以前一样,处在一个看不见的夹缝里。其实,这些都可以重来,树可以生长,他们担心的是山林倒下之后,他们热爱的风景,就再也回不来了。
村西头的枇杷树没了,墙上的枇杷图还在。一代人的记忆,只剩下一个痕迹的时候,是很珍贵的。当然,它也可能是落后的象征,多少人都把祖屋拆了,建了新房,以为改变了落后或贫穷的面貌,光宗耀祖了,却同时也毁掉了一代人成长的印记。墙上的图画,风雨没有毁去,最终是毁在我们的手里。村庄的每一次更新,就是一次毁灭,和一代人记忆的复活。树没了,再植,山林没了,再垦,历史我们可以带走,我们留下的,是新的历史。孩子们都在讨论房子的高矮豪华,而不再是当年的我们,去一面墙一面墙的找图画来读,一起去野外,一起唱歌,一起快乐忧伤了。现在的孩子认不出枇杷树,也不需要在泥墙上看图学字,他们有电脑、电视、游戏和玩具,与自然远了,与物质近了,一切都似乎唾手可得。两代人,所要的有了区别,是喜,是忧,无法说得清楚透彻。他们记忆的,将是空白的墙和豪华的摆设?还是辉煌又现代的寂寞村庄?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将山上的树林削去,而植上他们的梦想?这一切皆有可能。
枇杷树消失了,墙上那一幅枇杷图还在,乡村还在,老屋还在,传统还在,我们还在,还多了一座山林和许多的新洋房。只是,每次去思想的时候,我们的记忆,沉重了一些。现实似乎美好了一些,也变得不可捉摸了一些。时代或许就是在如此的转换中,一步一步的向前。人们一代一代的改变,村庄才获得繁衍生息和对文明的传承吧。而我们的孩子,若我们的树,将来会怎样,我们又怎么知道呢?但有一点不用怀疑的是:他们的世界和未来,一定比我们的精彩!我的乡村因为他们,而将呈现新的姿态,他们将用他们的方式,面对记忆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