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有一弯河,淹死过一个小孩,村人嫌其恶,破坏或损毁了村里的风水,于是在百米外,重新开挖了一条河,将水引走,门前断流的那截河,村人唤为老河。
门外的新河与老河隔了一块水田,老河因只留了一眼泉,水流缓慢。村人还将其利用起来,养了鱼,改善生产队员的生活。
新河流水欢腾,老河水面平静,只在其出口处,才能看见老河水流进新河。
新河上栽柏、载柳,杂树成堆,而老河上只有六棵柏树,棵棵都超过屋顶数米,直接与青天对视。
村子在这两行树的掩映中,是“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这句唐诗落在了这里,只是村人没有发现,或者压根就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一句唐诗。
他们只知道土里刨食。
我们只知道肆无忌惮的玩耍。
新河是我们的露天游泳馆,老河是我们的钓鱼场。
夏天的时间里,有一半我们是泡在新河的清流里,另一半是躲在老河的大柏树下,坐在树根上,靠着光溜溜的树脚,钓鱼。
我们的鱼饵是土里的蚯蚓。蚯蚓在屋前屋后阴湿的土里,翻开石头也能找出几条。小伙伴在家里火塘取了草灰,挖出一条,就扔进草灰里,蚯蚓在草灰里滚几个来回,身上的黏液就被草灰吸去了,直挺弯曲,都很容易串上鱼钩。
鲤鱼最喜欢蚯蚓。
老河里放养了许多鲤鱼、草鱼、鲫鱼,过年的时候起河,能捞上数百斤。
几个小孩占了自己喜欢的地形,把鱼钩抛进水里,煞有介事的来回拉动几下鱼钩,然后就静下来,专心看着高粱杆做的浮标,等鱼儿上钩。
玉叔叔带着几个小屁孩,扛了长梯,在巷子的墙缝里掏麻雀窝。
隔壁的二婶子右手挽了红桶,一边走一边哼着曲儿,到新河的埠头清洗衣物。
好看的姐姐坐在屋檐下,望着土坪上晾晒的稻谷,或者远处,一边不断地用手捋着耷拉在胸前的辫子。
新河之外,在水田里劳动的人们,一簇一簇,像一杆一杆荷叶,给这六月的空旷,增添了几分妩媚。
碧空万里,西南来的风,凉丝丝的,令湘南的大山软得像一个一个面团,几个时辰下来,叶片就熟了似的,垂下来向大地贴近了。
邻居家的小娘们领了伙伴,在水田边的棕叶树下,用钩刀钩那棕树籽。粉黄的棕树籽如鱼卵,紧紧密密的挤在一起,春天可以搓散开来,做打野仗的攻击武器。夏天可以在河埠头的石板上捶去了皮,使劲搓洗几回,黄豆大的棕树籽颗颗白如珍珠,吃起来,滋味如同冷饭团。初夏,棕树籽未熟,那小娘们只是想割下来,分给姊妹们玩。
我们守着那鱼杆,我们从来未曾这么紧张小心过,也从未曾如此专心致志过。
水面很平静,偶尔有长脚的水蜘蛛划过水面。也偶尔有微风落在水面,带出一线涟漪,直荡到高粱杆浮标边,当初还以为是鱼儿咬钩了呢。可一把提将起来,才知道那场欢心和紧张是多余的。放回水里,心里又开始祈祷,赶快有鱼儿来咬钩,钓上第一条鱼,在伙伴里,是莫大的虚荣。
我最多的时候,一个中午钓了四条鲤鱼。
这也是伙伴中的最高纪录。
钓完鱼,我们就去泉眼边洗脚洗手,然后用手合在一起,捧那突突冒出来的泉水喝。如果有细细的虾米,也捉起来,生吞下去。春南哥说吃生虾最长力气,我们都信。
晚上坐在老河边,听父亲讲故事。
月亮很好。
你会发觉,湘南挺拔的大山群里,地里的月光,和天上的月光一样的皎洁,心也像洗过一般,干干净净,盛满苦涩的欢快和阳光一样温软的柔情。
乡亲们都坐在屋前,向着灯光,摇着蒲扇,从头到尾,都可以听见细语轻言。
村子像一个宁静的幽暗的城堡。
父亲说:晚上钓鱼,千万就不能要鲤鱼。从前一个钓翁晚上到舂水源钓鱼,第一次钓上一个鲤鱼,老翁不动声色,顺手就把鲤鱼扔回了来处。接着,又钓上了一条鲤鱼,老翁手往后拽了一棵青草,串进了鱼鳃,放进了篓子。又下钓,钓出了一只草鞋,扔了,又钓,钓出了一颗长着红胡子的老人头。钓翁舍了钓杆,往外飞跑,水源处哗啦啦一阵轰响,出来一帮神鬼虾兵,领头者正是一红胡子老头。钓翁躲进稻田,一动不动。鬼神在田埂上上团团转,就是不敢下那稻田。直到鸡打鸣,那些神鬼才散去。
那些鬼为什么追那钓鱼翁?二毛问,声音发着颤。
那钓鱼老头打扰了他们清修。父亲解释。
那些鬼为什么不敢下那稻田?还是二毛瞪着眼睛问。
傻,稻田里有五谷大人,鬼怎么敢来。二婶在旁插话。
所以,要爱惜五谷。父亲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天色。
我们想着白天钓的鲤鱼,心里庆幸,好在是白天钓的。也因此,我们晚上也很少去老河边,怕那有鲤鱼的水里,突地窜出几个红胡子老头,把我们捉了去了。
后来,突地有一天,老河的泉眼不再往外冒水了。
自那以后,老河就死了。
后来,老河边上的六棵大柏树也被连根拔去,可恨我当年那些伙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为我们的童年留下一棵做伴。村子繁华了,我们的心,也远了。童年的记忆,在头脑里塞满满,成了梦里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