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前不远有一块地,在东边。每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那片地上的物件看起来特别清晰,草、油茶树、枞树,高低不等的地块,隆起的小土丘,小土丘上被太阳风雨轮番轰炸后脆弱发白的清明绢花,像一幅油画一样在太阳下逐个逐个显出形来。小土丘是坟,村里先人的坟,坟头四周长青草,都没有墓碑,清明扫墓大家都是凭了记忆去上香烧钱纸。按理说,坟墓是不能离村太近的。我的爷爷的爷爷辈,坟都离村有七八里地远。而这块地上的坟,据说都是饿死鬼,活的没力气抬,只好就在家门前的地上挖穴,能掩住尸,不被野狗刨了就行。也不讲究风水方位,掩得住身体就行。这地就像了一个乱葬岗,坟头乱七八糟,朝向各个方向的都有。荒地、黄土、枞树、草和坟,形成一个神秘的环境,人迹罕至,晚上时常传出野狗的嗥声。后来村里地不够种了,大家四处找地,也将这块地上的荒草坪子分开来,让各家各户做庄稼地。
我家分的地在河边,地头有十几座坟头,坟头上有一矮土坡,坡上仍是窝藏了不少坟头。下了地,连村子也看不见了。河那边也同这边一样,坟墓、黄土、灌木、油茶,还有一个被梨树、桃树和竹林紧紧裹住的小院落。裹得非常的严实,除了偶尔可以听到公鸡打鸣外,连一匹黑瓦也见不着。天上的阳光非常的无私,将所有热量都发挥了出来,时常听得见附近草里什么被晒爆后发出的噼啪声。我担心是蚂蚱,往草里扔一土疙瘩,却没反应。脚下挖翻的黄土,太阳过一遍,土就干了。汗在我脸上流,在我的脖颈上流,在我的后背上流,我弯腰松土,汗就汇到我胸口,然后洒进地里。母亲说挖翻了,将来好插薯秧儿。红薯是湘南旱地里的主要作物,薯秧儿喂猪,薯瓜儿酿酒,如果做薯干,冬天还可以当零食。村人除了将薯秧儿喂牲畜外,薯瓜儿都酿了酒。在村里随便推开一家门,那家屋里都有个百几十斤“地瓜烧”。村人好酒,或者这是仅有的一种娱乐方式。喝酒可以划拳,可以尽情地的喊,尽情地发泄,可以满怀豪情的喝。喝醉了,就倒在地上,看天上的星星,看身边的狗,或者等着亲人泼一瓢冷水过来,然后被搀到床边,像一捆柴一样被搁在床上。醒过来,继续劳动,继续喝酒,继续发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年轻的面孔像被狗啃过了一样,开始变得凹凸不平,像后山上的岩石表面。正当我想入非非,路过的人见我父亲坐在一边抽烟,说:“老叔你倒好,出劳力了。”父亲坦然一笑:“好什么好?土都埋到胸口了。”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脚,我的一双脚被土埋着。再看看父亲,父亲抽着卷烟,在看着我,表情十分的严肃。父亲是看着他在种自己,还是看见我在种自己,而开始忧郁了呢?我不敢问父亲,他要我长大成才,像河里的一尾鲤鱼一样去到海龙王那里大显身手,我没做到,我还是跟在他身后,像他一样生活。即使我奶奶说荒死草也饿不死我,我父亲仍然十分的失意。儿子接班种地,对一个农民父亲来说,是一件郁闷得可以绝望好些年的事。我越表现得无所谓,越表现得热爱农业,父亲就越痛苦。我每看一次父亲的脸,就觉得父亲的头比昨天还低了一线,额上比昨天多了一道皱纹。我发疯一样的翻着土,让自己忘记思想,专注于劳动,却听到了父亲的一声轻微地叹息,就像草在风里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一样,让我感觉到了一些生气,父亲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绝望。
人和影子重叠在一起的时候,父亲说:“别干了,回家。”我也觉得我快撑不住了,整块背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火辣辣的让人受不了。手忙脚乱收拾好锄头铁锹,想走的时候,父亲在后面说:“我老了,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这乱葬岗,天天看着你,看你怎么生活吧。”听了这话,我心里突然有一丝的颤动,像一块冰掉在了烧热的铁锅里,冒起了一柱白烟。父亲年纪并不大,还没有到考虑生老病死的时候。可他说很和缓,那么从容,好像面前这个阳光灿烂的世界跟他无关一样。想了很久,我才说:“难道我就那样让你想不开吗?”父亲说:“你关我什么事?”我心忽地缩了一下,一路上不再说什么。在家门口桔树下坐下来,我想父亲说的也许是对的。我关他什么事呢?桔花开过,不管有不有结出桔子,桔花都开过。我离开了母体,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是这世界的孤儿。我们与他们连接的,与这世界连接的,是我的精神。花离开枝头,成就果实,我离开父亲的思想,会不会成就我?我望着密密麻麻的桔树叶里拇指头大小的青色桔子,思绪像透过树叶落在地上的碎碎花花的阳光一样零乱。我为什么要这样生活,是我爱这块土地吗?是我爱干农活吗?为什么要为什么呢?生活需要为什么吗?我陷入了一个逻辑怪圈,放弃歇凉,到后院里取了一桶凉水浇在身上,然后回到屋前,把头枕在门框上,看门前的风景,一副很惬意的样子。
我已经不去想了,我就是一块石头,露在地表外面。我活着的任务就是不断地往石头上浇土,然后将石头埋住,成为凡间一冢。无论用那一种方式,结果都是这样,丢掉父亲的理想,埋下自己的理想,下一辈然后又有新的理想。需要记住什么呢?记住什么呢?好像什么也不用记。智慧就在脑袋里,是非就在智慧里,还要记吗?奶奶在我面前停下来,说:“儿啊,你不要想不开。”然后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她老得像墓碑一样的额头,说:“没事。”我说:“我本来就没事。”奶奶低下头,小声说:“你别想不开,行行出状元的。”我说:“我没有想不开。”奶奶摸摸我的头,说:“好崽。”我摸摸自己的头,又摸了一把鼻子脸,笑了笑,感觉一种温暖。这种温暖来自奶奶,来自父亲,来自爱。桔花因为爱,把位置让给了桔子。父辈因为爱,把理想让给了我们。我们心里有爱,无论在那里,我们都感觉不到荒凉。看着门前东面那块地上横七竖八的坟头,他们也有爱,爱这块土地,活着的人才把他们种在了面前,成为一个永恒的场景,让大家敬畏死亡,好好的活,痛痛快快的活。将来我也把自己种进去,让下一代明白,执着的爱是死亡的价值,很温暖,不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