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棺材板连着的,就是早禾田。
村子前面是田野,过一沟,上一坡,沟坡上就是早禾田。早禾田都靠天屙水,只能种一季早禾,扬花后还得从坡下沟里车水上田。收割后,种荞麦或八月豆等旱粮。沟上架的就是一块棺材板,村人刨沟时刨出来的,尺二宽,当时还没朽,就拖了来,做了过沟的桥。过这桥,挨田埂上,走一小段十分逼仄的路,就是一片旱田,长草的路在其间蜿蜒。旱田之上是庄稼地,早禾田由东向西而南,像一条老丝瓜一样,挂在庄稼地脖子下。这些地一些荒着,一些种了庄稼,一些地方种了树,东一棵西一棵,苦楝树,刚过了冬,一个芽苞也没长出来,枝丫上偶尔栖一只鸟,再远也一目了然。还有一些地方,种了坟墓,四周长荒草荆棘,在坟脚偶尔还能见到陈年的苍白纸花。一条较大的路贯穿其中,把这村和那村联系起来。路在庄稼地的篱笆里过,被篱笆挡了视线,看不到四周,却可以看到远一点的山。西山,像天上丢下的一块石头,跟天连着。春夏秋冬,都墨一样深沉。出了村庄,走进早禾田,或许半天也见不着人,可偶尔从斜路里出来一个人,即使面孔熟,也吓煞人。
早春的田野,东边是荒芜着的。过了庄稼地的荒坪子,南边那一半却有些绿色。有的田里撒上了草籽,天暖了,冒了芽,几个早上之后,长了两片小小的圆叶子,歪歪扭扭的冒出了身子,褐黄的土上,便有了一层淡绿。那是农民给春天的礼物。向西的那一片,放牛的很多,牛凑群,三五条凑一起,埋头在田埂上啃草根。偶尔有公牛发现了附近的牛群,抬了头愣愣地看,但谁也不知道,它是否发现了心仪的母牛。一些公牛茫然地看一会,低头继续吃草。一些骚公牛却耐不住一颗春心萌动,扬起尾巴抛开四个蹄子,示威似的冲跑过去,半路遇到看牛的人,又被棍子驱逐回来,停在其他牛屁股后面,不甘心的朝那边望着。放牛的姑娘用手绢盖在田埂上,坐在那儿,看山,看青天白云。孩子们却不要这恬静的诗意,凑在一起,掏出扑克来玩。担尿桶去庄稼地忙活的人见了,赶忙喊“牛不见了”,凑在一起的孩子迅速抬了头张望,四处找自家的牛。
出早禾田,连着那村的是一块青石墓碑。
当年,九疑山舜帝爷陵寝前的碑林,也被当地的乡亲取了,或做沟桥,或砌沟堤。早禾田上面荒地里的,只是荒坟,只要有石碑,谁还在乎谁是谁呢?一些庄稼地里,本来也有坟,一年一年少一圈,最后,成为庄稼地的一个部分。这样的事情,在湘南并不少见。脚踩棺木,或者脚踩墓碑,都见不到谁变过脸。生或死,大家或者习以为常了。
四周的雾一起,天气一灰,天空一暗,就开始下雨。
可以让人断魂的春雨。
男人女人回了家,在大门前看雨。
雨里,只有雾。
村庄、田野、早禾田,庄稼地、山岭、远方,都在雾里。
平地里的雾向山飘,山上的雾,向天飘。春天的湘南,青山就裹在雾里,大地就裹在雾里。雨停,雾退,蓝天白云,和风拂煦。田地里的草、沟坡上的苦楝子树、庄稼地里的田菜、坟脚的一株野桃树,新叶一点一点的突出来,绿得比人开春的心情还翠。草籽田像一片一片绿绸,庄稼地像一块一块墨玉,野桃花自开自落,飞鸟穿过天空,扑向山林,或栖在早禾田边高大的苦楝子树枝上,看阳光里如泼墨山水一样的村庄。沟里有清水流动,可以照见蓝天;河里有河水琮琮流响,如同五弦。偶尔还可以看见几个裸了背的男人,如雪蛹,在空旷的早禾田里,一边筑田埂,一边说话。汗水淋漓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的忧伤。
早禾田开始变化起来。
绿地被犁开了,装了一丘浑黄的水。远远地见了,就像无数面镜子镶在了一起,平展展的,明明亮亮的,让人放开了心思,想那是一块乐园,也才发觉,人生的天地,是那么的宽广和干净。于是,出了村,赤了脚踏上发白的黄泥路,唱起了歌来,像无知无畏的孩子。生活本身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让人畏惧和不堪的是人的欲望。欲望越小,生活越简单,就越快乐。村人进了田野,开始插秧,像往年一样,在春末把秧苗插上,然后每隔几个早上就来看一次,这时候,早禾田不再是风景,而是粮食。粮食,在人们心里是很重的。所以,人们一定要刨沟,刨开荒地野坟,把水引来,春夏都种,为村庄多一次丰盛的收获。
我喜欢早禾田的初春。荒漠和生命相互渗透的时候,早禾田回到原始境地,像大山的一块墨色的石崖铺在那,更能让人体会到生命的沉重与坚强,也更容易打动人心。开春后的早禾田,杂锦一样摊在那寂静里。站在门前,看着坡上的早禾田,就像看见一部湘南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