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一个很匆忙的月份。秧苗长成了,插头禾了,人们起早贪黑为田里事忙。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眼睛都勾浮肿了,腰背酸了,被太阳晒得滚烫滚烫的,手脚却被水浸泡得要脱皮了。一屁股坐在还有些湿漉的田埂上,才发觉满眼绿了。山是绿的,树——房子边的椿芽、桃树、柿子树、奈李树、鸡爪树,山上的腊叶树、枞树、沙里木、桕木树、红豆树等等,和草,蓬勃出一年中最旺盛的生命景象,绿得嫩,绿得脆,绿的饱满,绿得静谧。就像调的绿漆,被季节泼得四处都是发亮的绿。转一下头,四周的山岭、田野都是绿色。村子这时候也十分的新鲜柔和,洗去了所有凡尘一样,来与这干净的绿的世界对应。这个时候,湘南是绿的,人间是绿的。
每个五月都是我向家乡回泅的日子。五月太匆匆,不小心,五月就像田泥里的一尾泥鳅一样溜走了。很多个记忆里的五月都十分的模糊,几乎近于空白。对一个年近四十,生活无根的男人来说,是一件很令自己惊恐的事。我曾经努力的在记忆里寻找,或者去从自己以前记载乡里故事的文字里去寻找,都是十分的空白,似乎那醒目的桃花谢了之后,湘南的世界归于一团模糊。我责怪自己,于“五一”节又坐上了回家的车。而且惶惶中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下这个五月,不让这段记忆一直处在空白。广州到永州,以前是一天一夜的路,现在也只是打个盹,在路上的野店里吃上一顿或两顿让人心怀不安的快餐后,就可到达在他乡日牵夜挂的家乡。一路上,我几乎都没有合眼,都在看着车窗外,出了广州,过了清远,一切都清新起来,阳山的山、连南的山、连州的山,都像着了一件绿的绒衣一样,起起伏伏,千里绵延,在阳光里呈现出岭南大地的神奇。在车厢里,我们像一只一只虫子,在向着心灵的彼岸耸动[爬行。这些风景,就是灵魂的粮食,它们让我们明白我们与家的距离,感受到人生就是这么一场边走边看的旅行。
当我们下了车,从一条干净的小马路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大地在暮色里呈现出一抹淡淡的凄楚的灰色。路边下是烟田,烤烟长了七八张叶子了,放眼望去,烟田直连接到村庄。没有风,烤烟一动不动的立着,一副漠然的样子。烟田中间杂着水田,一亩两亩,水面如镜,映着蓝天白云。那白云也不动,像被水田胶着了一般。过了山脚之后,村庄的红砖楼房也如雕塑,一栋一栋的显在面前。田野里偶尔可以看见一个人影,路上也偶尔可以遇到一个路人,村里或许只有一条狗在那空地里坐了屁股,直了身子在看着马路。泥里草里的虫子却没有改变,一声两声,开始时稀稀拉拉,等我们到了村口,已经是满耳的虫鸣蛙声了。从山东娶来的妻冲我说:“你们这里的蛤蟆真多。”我说是蛙。湘南只有一种蛤蟆,叫癞蛤蟆,其他的都是蛙,可以做成美食的蛙。妻说:“你们就知道吃,蛤蟆也不放过。”此时,蛙声如潮,狗一叫,蛙停一会,狗不叫,蛙声就像密密麻麻的星星,让人应接不暇。
两岁大的孩子见我们回来了,赖在身边不走了。孩子明显的黑了一些,妻叹息,我却兴奋,这是健康的表现。其他的孩子也围在我们身边,母亲给他们分发了糖果,他们仍是没有散开。他们或许在想念他们在广州打工的父母,在我们身边感受远方父母的一丝气息。夜下来,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仍是回去了。母亲去厨房张罗,父亲去收鸡收鸭,整个屋子突然安静了下来。隐隐中,我听见了传统的鼓乐声和张扬的西洋号声。我问母亲:是不是谁走了?母亲在厨房回答:“那边院子接连倒了两个,一个昨天才抬上山。你听到吹歌的这个是早晨到田里做事,中午时分倒在田头,起不来,抬到路上就死了”。我“哦”一声。母亲感叹:“做个人有什么意思?早晨还好得很,晚上就没人吃饭了。”我沉默。生死这个命题太大,而且瞑瞑中有安排,我们只是生命的执行者,只能在拥有的时候爱惜,其他的,只能听从命运。抱着怀里的孩子,感觉父子间的温暖,我想,死亡或许不那么可怕,我已完成生命传承的部分,我已死去了四十年,每个人都如此,何必伤感?
入夜,我们住二楼。窗外是柏树宝塔一样的影子,是海一样的蛙声虫唱,是空旷的月白,是安静的大地,是朦胧的山河。空气中依稀有扣动人心生死之弦的哀乐,但更多的是在这安静中,生命放弃了红尘中追逐功名所承载的虚伪与辛苦,放下了包袱,坦然开来,只像虫一样的窝在这湘南一角的静夜里,思想十分的放松,身体十分的惬意,人变得格外的单纯,就如同睡在身边的两岁的孩子,什么也不去想,一歪头就睡了过去,醒来是黑天,继续睡,仿佛这夜把所有的人心功利都匿了去,只是一个单纯的夜,一个善良的夜。人可以尽情的享受这夜,享受这没有任何社会声音的环境。
早上醒来,站在窗前,入眼的是一棵泡桐、一棵梨树,河边一行青翠的柏树,河外绿色的烟田,接着是生机盎然的果园和远一点的绿油油的庄稼地。当然还可以看见隔壁院子的半垛红砖楼房。整个村子都被绿色包围着,被绿色侵占着。五月把村子和绿色融合了在一起。走下楼,拿了洗刷工具,一个人到水井边去洗漱。井水还是那么清凉甘甜,河水依然是那么干净清澈,仿佛从来都未曾改变过。原野里鸟鸣啾啾,把这个小小的村落同外界隔离了开来,像是方外人间了。在井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沐浴着早上的阳光,看着波光粼粼的河,身边那村恍如柳子写的小石潭,我又找到了我是一尾鱼的感觉,在这湘南安静的绿色里自由的游荡,没有悲哀,没有向往,快乐的过日子,快乐的生活。